散文是自由而高貴的文體
——訪《三峽書簡》作者王彬
2018年01月26日11:18 來源:光明網
王彬,魯迅文學院研究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長期致力于敘事學、中國傳統文化與北京地方文化研究。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散文寫作,至今三十多年筆耕不輟。2017年6月,其最新散文集《三峽書簡》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書中收錄了作者近年來創作并發表于各類媒體的29篇散文。其中,《三峽書簡》一篇,整理自作者1987年出差途中寫給妻子的幾封長信,信中記錄了其從武漢到奉節往返的旅途見聞。以此篇目做全書書名,體現了作者對個人,也是對時代的紀念與回憶。該書出版后,獲得文學界的諸多好評。
《三峽書簡》,王彬著,作家出版社2017年6月出版
記者:您在《三峽書簡》的序言中說“散文不過是對生命的一種凝望”,如何理解這句話?
王彬:散文是一種自由的文體。
小說、詩歌與戲劇有固定的藝術形式,散文則是不固定的。 因此,散文是一種最接近生活,與人類息息相關的文體。或者說,散文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將自己認為有意味的生活寫成文字,便是散文。很多年以前的夜晚,我在北京三里屯等車,寫在序言中的那個小姑娘與中年人,馬路上的積雪堅硬成冰,跌倒的自行車等等,我不過是把他們如實記錄下來而已。對我來說,這是往事的流光,而寫散文便是挽住這樣流螢似的光芒,用魯迅的表述是“朝花夕拾”,我在《三峽書簡》的短序中說“散文不過是對生命的一種凝望”也是這個意思。
記者:在這本書中,很多主題是關于動植物的,比如《北京的野菜》《次第花開》《烏鴉》等篇,描寫細膩,是我們常見的景象,卻具有一種詩意的美。為什么選擇它們作為描寫對象?散文或者放大到文學,它與現實生活是一種怎樣的關系?
王彬:《周易》有一句話:“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又說:“以同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在自然中,居于高端的人與居于低端的草木、昆蟲、飛鳥并無纖毫之異。這就與西方文化不同。在西方的圣經中,人是按照上帝形象塑造的,是高等級的生靈,而大地與海洋的中生靈則低于人類,屬于為人類所享用的“受造物”。
文化不同對自然界生靈的態度也不一樣。杜甫有詩:“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當然是一種擬人比喻,但是換一個角度,不是用我們,而是用鳥,或者草木——“萬物之情”的角度思索,又會產生怎樣效果?
記者:近幾年來,我們有一個明顯的感受是,身邊寫雜文、小說,特別是寫網絡小說的人越來越多,而專注寫散文并受到大家關注的作家鮮有耳聞,您怎么看這種現象?是什么讓您堅持散文寫作三十多年?
王彬:在我國,散文是一個龐雜的范疇,既包括實用文體的散文,也包括非實用文體的散文,即:文學散文。從大散文的觀念來說,除了詩歌、小說、戲劇,一切散行的文字都是散文,比如微信、博客,等等,都是散文。由于這個原因,相對其他語言藝術門類,散文對人類的涵蓋性最大,是一種最接近生活的文體,而散文最不穩定、最不確定的因素也就在這里。因此在討論散文文體時,一定要厘清前提——實用的,還是文學的,否則必然會跌進無底的醬缸之中。簡括而言,生活中的散文基本屬于實用文體而與文學無關,只有少部分作品由于具有藝術含量而可以進入文學殿堂。
相對網絡小說,文學散文的讀者自然是少之又少,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網絡小說的讀者大部分是消遣,享受多余的時光,是一種生活中的休閑方式。相對休閑功能,散文則差之遠矣。
散文更多的是文化涵養與精神啟迪,我多年堅守這個文體的原因就在于此。我認為,散文是一種既屬于生活的、平凡的,人人皆可為之的“實用”文體,也是一種文學的、高貴的“文學”文體,猶如一株大樹,它的根深植于豐沃的泥土之中,而它的樹冠則高聳云天。我們應該敬畏與尊重這種文體。
記者:我們了解到,除了散文,您還致力于敘事學、中國傳統文化等的研究。散文在您的創作版圖中占據著什么位置?它們之間有何關聯?
王彬:我有三個研究方向。一是敘事學,一是傳統文化,一是北京地方文化。在敘事學方面出版過《水滸的酒店》、《紅樓夢敘事》、《無邊的風月》、《從文本到敘事》。傳統文化方面出版過:《禁書 文字獄》。北京文化方面出版過:《北京微觀地理筆記》、《胡同九章》、《北京街巷圖志》、《北京老宅們(圖例)》等學術著作。主編過《清代禁書總述》與《北京地名典》等。研究之余從事散文寫作,出版過:《沉船集》、《舊時明月》與《三峽書簡》。
敘事學研究文本之中的敘述策略,是一種關乎技法的文學理論,主要研究敘事層面的問題。20世紀60年代產生于法國,80年代傳入我國,曾經短暫熱鬧,后來被文化主義的大潮淹沒了。當下的文學批評以文化分析為主,對敘事層面往往簡略帶過,從而難以對敘事文本做出精細的研判與分析。我的經驗是,做敘述研究與文學創作如同鳥之兩翼可以互補。一方面對文學創作提供理論滋養,而另一方面對理論研究提供創作經驗,是上好之事。
記者:在您的作品中,隨處可見一些經典的古詩詞文,給我的感覺是相得益彰,更增加了幾分文化內涵。如何將積累的知識素材,轉化運用到創作中,您可有分享的經驗?
王彬:我是中國古典詩詞的熱愛者,通俗講是大粉絲(Fans),鐵粉。優秀的古典詩詞是歷史饋贈今人的寶物,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適當引用一些詩詞,自然是有意義的,可以提升散文的內涵與質量。但是散文的優秀與否,不在于引用多少詩詞,而在引用之時貴在活用,要與自己的文章融為一體。否則難免出現打補丁現象,反而不如不引。
《美文》副主編安黎評論《三峽書簡》時寫道:“在極富個人化色彩的敘述中,幾乎每一篇文章,都能目睹到他的引經據典。寫樹木,他能寫得宛若樹木的博物院,既窮盡樹木的姿色,又窮盡樹木的來龍去脈;寫飛鳥,他能寫得宛若飛鳥的研究基地,既羅列飛鳥的神韻,又羅列關乎飛鳥的歷代辭賦;寫地域,他能寫得像地域詳圖,既詳盡地域的文化風情,又詳盡地域的歷史變遷。從帝王故事到圣賢遺言,從中國典籍到西方《圣經》等等,皆能化為他筆下的烹飪佐料,融進他那文字的鼎釜之中,釀造出香味撲鼻的美味佳肴,搭建起文字的恢弘奇觀。”
能夠將引文與自己筆下的文章融合在一起而天衣無縫,沒有別的辦法,就是下笨功夫,熟讀默誦,溶化進自己的血液中,到時候自然會流淌出來。宋人吳可有詩云:“學詩渾似學參禪,竹榻蒲團不計年。直待自家都了得,等閑拈出便超然。”參禪如此,為文之道也是如此。
記者:隨著電子設備的普及,文字的載體發生了很大變化。在電子閱讀器和紙質書之間,您是否有一個偏向?為什么?
王彬:紙質與電子書的根本區別在于載體不同。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在我國,文本的載體,經歷了青銅、石頭、竹簡、紙張等過程,現在是電子媒介,當然是越來越便利、迅速。而在電子載體中,原來是電腦,現在是手機,人人一部手機作為閱讀器當然更加進步。但是也要看到問題的另一面,電子閱讀器,不如紙質書便于細讀與把玩。從獲取信息來說,我喜歡電子閱讀器,從閱讀經典作品來說,我喜歡傳統的紙書。
記者:您如何看待網絡文學的興起?其與傳統文學的發展,會否有沖突?
王彬:網絡文學的興起是好事,豐富了我國文學創作園地。我國的網絡文學獨領風騷,在世界范圍有很大影響。我在2009年,在魯迅文學院主持了第一屆網絡作家版,當時有28名學員,由新浪、搜狐等文學網站推薦,魯迅文學院錄取。我還記得大部分學員不是中文系,而是其他專業的,為此我還和這些同學探討過這個問題。
網絡文學,主要是長篇小說,是中國傳統小說的發展,實質是章回小說,只是說書人的場所變了,從書館轉移到網絡,是網絡上的擬章回小說而已。
網絡文學與傳統紙媒文學是互補而不是互損。
記者:2017年初有一些文化類節目,比如《中國詩詞大會》等走紅,傳統文化再度大熱。您怎么看?
王彬:這些活動對于推動我國傳統文化傳播自然是好事,當然對于促進年輕學子學習古典詩詞也是好事。我曾經讀過一些大學生創作的近體詩,比如清華大學2008級人文學院一位學生的五律《夜宿江南》,有這樣兩句:“星光全在水,燈火欲浮天”,很有味道,讓我想起法國加繆的:“星星一顆一顆地墜落海中,天空一滴一滴地瀝干了它最后的亮光”,新詩與舊體詩,在意象上完全可以相通。
記者:弘揚傳統文化一直是當今時代的宏大主題,作為文學創作者,您認為如何通過文學作品為這一目標作出貢獻?
王彬:很簡單,寫出好作品。
所謂好作品,在藝術形式上,首先要語言好。所謂語言好,不是大言炎炎,滿紙枵響,而是用最簡潔的語言表達深邃之境而直抵人心。深受魯迅敬重的明末王思任說過,珠玉有價但“文字之尊”,則“無價可問。”他說的文字,我理解就是語言,有一篇之貴者、一句之貴者,甚至有“一字之貴者”,“當其貴之時,馨香可以達天,高峻可以踹岳,可以折圣賢之腰,而下英雄之淚。”這就把語言說到極致了。
記者:您認為好的文學作品應該具備哪些氣質?它是否與創作者本人的品格有關?
王彬:優秀的文學作品應該有這樣三個標準:親和力、感染力、震撼力。如果一部文學作品,使讀者產生親和力,從而愿意閱讀,這就是好作品。如果讀者看過這部作品,受到感染,自然就是優秀作品。如果進而感到震撼,那就進入經典行列了,可惜這樣的作品不多。高爾基說過,文學就是人學,我理解主要是指作家本人的道德良心,一個沒有道德良心的作家大概很難寫出優秀作品。當然優秀作品的風格是不一致的而百花紛呈,龔自珍叮囑同時代的詩人:“我思文人言,毋乃太驚眾”,我贊同他的這個觀點。對我而言還是更注重傳統,有評論家說我的散文是“簡極之美,妙機其微”,我不敢擔當這樣的揄揚,但這是我一以貫之的目標——沉靜、朗澈的那樣一種秋山意境。
2018、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