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浩的心里擠滿了大大小小的月亮,他需要把它們搬運出來,內心才能寬敞、疏朗、寧靜、溫潤。這些搬運出來的月光就是詩,帶著他心靈的色澤和溫度,比如:悲憫與孤獨、憂傷與愜意、淡定與不安、霸悍與謙樸、激情四射與氣定神閑。所有這些,讓他的詩如暗夜里一片皎潔色,有時我會沉醉在他這種不強也不模糊、不熱也不寒涼的微芒里,內心蕩漾,有點感傷但絕不悲傷。這些品質映照在文本上就是柔美但不柔弱,凄美但不凄涼。
凄美!這是我感覺到的施浩詩歌的審美特質,也是他詩歌的氣質。但這里的凄美,我要剔除哀傷和悲苦,賦予凄美新的審美意義,具體就像初秋凝結在萬物上的白霜,有點涼,但只是稍稍的薄薄的,不傷人,也不傷心,哪怕涂染進人的情緒里,也只是讓人清醒,絕不把人帶進悲哀和凄慘中。更主要的是霜有美感,有微微的光,美化也凈化人的視覺和情感,讓輕盈的心開始飛翔,超越塵世,向著神的方向。
我把這看作施浩詩歌的心臟,也是翅膀;它是內容,也是形式,更是寫作的姿勢和方式。譬如他《稻草人的故事》:“秋分時刻/我們都很小/我們在稻場上玩戲/比我們更小的妹妹/赤腳站在稻場中間/我們仿照她的模樣/扎成稻草人 然后/在五厘田之外/用芒草制成箭 射中她的胃/妹妹遠遠倒下 秋分時刻//妹妹嫁給一座小山岡/山后面是山/妹妹便抱著一棵榕樹/站在荒涼的山岡上/貓頭鷹也常常在家門口叫她名字/小妹小妹小妹/小妹!/你走以后/我的小屋落滿灰塵/到了秋節/我又想起大地豐收后黃昏景色/農家的燈盞依依亮起/我們作為孩童/抱著冬天的大雪和春天的雨水/在母親裝滿糧食的家中/我們編的那個稻草姑娘/一個人站在田野上/想明年的農事/一夜沒有睡去”。
這里的稻草人就是妹妹,稻草人被射中,妹妹的生命也結束了。這是一個哀婉的故事,是寫也是懷念過早夭折的妹妹。但是由于詩人溫馨的敘述,以及用情感去過濾意象和細節,更重要的是蒙太奇的跳躍和各種感覺的相互轉換(比如稻草人與妹妹之間身份的互置),讓詩境很唯美。多讀幾遍,畫面越來越清澈,并刻骨而心動,思緒開始不自覺地飄飛,向著蒼茫和人生的未知處。于是,傷感被淡化,甚至被美化了。讓你觸摸到了生命的悲涼,卻沒有一點悲觀,反而更多的是對生命的珍重,并沉醉在美、純凈和溫暖之中。
這也說明,好的詩歌一定是情感撬動了。情感爆發,靈感如噴泉,詩會隨著筆芯的游曳自動生成,靈魂或隨之升華,成仰望;或隨之扎進地下,成根或真理。這個過程發揮作用的是詩人創造性的直覺和通感,它是顯影劑,讓漂浮的意象凝固,化虛為實,化腐朽為靈奇。再看施浩的另一首《女兒》:“這個未降生的女兒/在我愛人的血里度日/她汲我愛人的糧食……//這是我的罪惡/在黎明 錯過的地方/我愛人感覺腹下的痛苦/午夜玻璃下的陽光正觸及女兒的眼睛/這個時辰 我化為凈白/你的鮮血淋漓的哭喊/在找誰呢” 。
這是寫對女兒即將降生的復雜情感,有對妻子懷孕期間的痛苦歉意,懺悔,更多的是期盼和不知所措。詩的內核依然是凄與美,前者是痛苦和憂慮,后者是女兒這個新生命的燦爛與奪目,雖然僅僅是一個稱謂和呼喚,但讓人感到一種戰栗又深不可測的美。而最關鍵的是這一切并非真實,只是詩人一種幻想,幻覺把幻象重重地勾勒在生活里,仿佛心頭確有被雕刻和繡花的感覺。
這就是創造。詩人的天才就是無中生有,指鹿為馬,而且自己還陶醉其中,不但信以為真,還為此而心疼。因為詩人多情、敏感、孩子氣,這讓他們常常為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操心并流淚,也能從風吹草動的細微變化中感受并預感到萬物包括人類的結局。從這個角度來說,詩人既是一個布道的教父,也是一個巫師,更是一個天真的孩子。唯有天真感覺才能敏銳,才能聽到天籟之音。
所以沉湎于幻想是詩人的常態和工作,這也讓他們常常忽視了現實而生活在想象中。換句話說,就是只有想象的生活才是他們真實的生活。像前面這首《女兒》寫的就是幻想的生活,而那個《稻草人的故事》,雖然是真實的生活,但寫的是回憶。兩首詩都與現在時無關,而與感情被碰撞或刺激后思緒回溯和超前有關。這也說明施浩是一個善感的人,有著一顆敏感的心,別人習以為常的事物,對他來說就是雷霆,能撼動和煥發他情感和思維的觸須。另一個角度來說,詩人都是孤獨的,內心豐富又易于感傷,這讓他們比常人接收和感覺到的信息更多。這越來越多的風暴憋在心里,時間久了,就成了一種恒定的莫名的傷感。那是詩人先天的多情,還是多事呢?其實每天來自生活的種種感覺就像油漆一層層一遍遍在人的心里涂抹堆積,多了就被壓縮成彈片潛伏在人的生命里,這就是人的潛意識。而一旦偶遇相同情結的風吹草動,這蟄伏的感覺就爆發了。像《稻草人的故事》就來自不可磨滅的記憶,這記憶是疼痛凝結的潛意識,平日被日常的忙碌遮蔽著,一旦靜下來,一旦開始沉思默想,那疼痛的針尖就刺破情感,開始再現并重新組合成像。這就是一種喚醒。而《女兒》則是一種聯想,它來自生活中相同經驗的刺激,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瞬間的深度默想,都能讓有關的感受深耕細挖,直到摳出這潛伏在生命深處的波濤和體驗來。
這體驗有點苦,有點酸,但越嚼越有滋味,而且歷久彌香。這就是詩歌的韻味。詩有味道則有魅力,迷魂迷心迷胃口。所以味道就是詩歌的口感,能否把詩歌讀下去,就取決于這口感。口感好了,就會有一種快感,那是氣脈被打通后情緒流暢無阻的結果。施浩的詩就有這樣的療效。總體來說,他詩歌的味道是一種清歡,就是素而不葷,輕而不重,清淡而不肥膩。誠如山野菜,苦澀但有真味,是甩去了一切佐料和顏色的裸味,它能直接進入胃和肺,養肝益心。用點慣用詞,就是真實樸素,自由簡單。也就是說施浩寫詩的姿態很低調,情感也低徊往復。因此他的詩有光暖,但很細柔,與夏日的暴烈無關,而屬于初秋的夜晚。月光以及月光編織的小路上,一個才子徜徉著,默吟著,讓把內心的潮水淌成蜿蜿蜒蜒的詩行。
從這個角度來說,施浩的詩是陰柔的。譬如他的《在圣母院的一張版畫上》:“在圣母院的一張版畫上/農莊是一座座平民的血庫/他們的女兒在陽光下/被火焰綁在樹上抽打/使春天背信棄義……”還有《黃昏下的頌辭》:“每當想起那個孤女彎腰在田間拾著遺落的谷粒/我便感覺世態炎涼/雨水就降至農田之下/一群男女在青春期變老/每當看見美的歌女走進紅色舞池/我便不禁傷感/……這時/我聽見黃昏里一個缺鈣的詩人向大地/的獻詞/我不再唰唰落淚”。
詩里的內核確實如上面提到的霜,涼而美,不安不忿讓他的情緒像不斷注水的葡萄,要把皮膚漲破。詩中不斷出現“女人”,尤其是女兒這個形象,有時她們是實指,有時是形容詞和暗喻。但也說明施浩潛意識里的陰柔化,這讓他對女性無比的敬重和偏愛。究其根源,可能最早來自他對母親的依賴。而“女兒”反復在他的詩里出現,也說明他內心的柔情似水,純凈的愛意滿滿地,只能通過虛擬的想象來排遣。這都構成他早期詩歌中以女性為主的陰柔之美。
進一步說,陰柔即女性,女性就是母性,引申為愛和溫馨以及家園。這是施浩的宗教,也是他的價值觀,他以此來檢驗和審視萬物,以及事和理。符合了,就是美,就是光,就是藝術。反之,則不美,甚至是黑暗,詩也隨之傳染了憂悒、愁苦和傷感。因為它預示了愛和愿望受阻、美好的呼喚落了空,即現實與理想有了鴻溝。
陰柔的美更適合和契合心靈,因為誰也不會把心靈拿出來在光天化日的太陽下暴曬。它最大程度也只是悄悄地在月光下流淌或低飛,一邊暴露,一邊守護。譬如施浩這首《平安夜》:“過了午夜 我還是可以亮閃閃地進入你的世界/城市都睡了/海也睡了/空間擠壓得讓我的心臟開始下沉/有沒有船經過我的屋檐/有沒有人睡時喊我的名字/今夜不是真實的/水也不是真實的/我今夜不想起詩歌/我今夜不想起公務或者旅行/只想一滴血和一粒塵埃”。
起伏的內心隨著音樂一樣的流水敞開著。但依然是屬于夜里的,猶如月光下的漫游,而且說者和聽者都是自己。詩依舊是陰而柔,半敞開的。但越是這樣私密地潛流,越能喚起另一顆心或者更多的心的共鳴。激動或者慢慢地游動,像絲綢在皮膚上滑行。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跟溪流一樣,規則而又散漫地向心中的彼岸流去。
彼岸是施浩這些寫情緒為主詩歌的共同走向,具體一下就是心靈之自由和事實之真。這就引發出一種哲學思考,就是關于人的生存和心靈之解放的問題,這是所有藝術最終要指向和表達的重大的思。二十六年前,我給施浩寫評論時,只是關注了施浩詩中的感性之翅,以及由此產生的飛翔、憂傷和美,這次再讀發現那些才子般抒情之內核,其實有關于人類之存在的思考和探尋。只要你認真地讀著施浩的詩,你就會發現在《江河水》古曲一樣低沉而有力的吟唱中,其眼光和思想一直在尋找著什么,就好像什么丟了,需要把它找回來一樣。這要找的就是生命的真諦和愛的秘密,簡言之就是真理和真相。這是所有哲學之思在思著的根本和核心。雖然永無確切之答案,但思著本身就是意義,這個過程讓生命有了充實和價值。
詩中有思,就等于有顏值的肉體又有了有趣而有魅力的靈魂。而因為有了詩來附身,就有了美和情感,從而讓思有了柔軟和動人。就像海格德爾說的,只有“詩化才把早被思過的東西帶到思者的近處”。這就是說,只有詩才能讓思存活,并能把它拉到人的感覺里,且與人促心交談。而思讓詩有根有心有魂,避免感性之詩常有的弊病,就是虛妄和漫無邊際的抒情。
思讓施浩的詩變得刻骨銳利,成鋒銳的刃。但施浩表達思,并非像別人那樣,用層層疊疊的意象象征和暗喻,他表達思的方式是直說,是直接把內心所想說出來。這真實的想法,就是思,就是關于人活著的方式和目的的思考。這就避免了因為意象太密實而失去了思想的鋒芒。譬如:“我為誰而活。/我不在你們的幸福生活里/更不會產生記憶/我用寫詩的方式把自己變得真實。/而且沒有人看懂/我用這樣的方式使得自己逃避生活/并找到生活”。
這里,思就是心事,就是情緒,就是要表達的詩。思與詩是一體的。而且,他事先沒有想到思,只是為了將壓迫心靈的潮水傾訴出來。這些心潮就是他對世界的看法和態度,這就是思想,而且有著自己的獨特性和尖銳性:“我無休止地叩問我。/每當在人群里/我總找不到自己/每當在深夜里/我的世界/總是如此地孤寂/什么都聽不見/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遠去/我不愿接近你/上帝的殿壇”。
詩里愛誰誰的態度就是一種反叛,是思的鋒芒,猶如劍尖。整首詩像從內心里往外掏炸藥,然后步步緊逼,直到把感情推向絕壁,再重重地掉下來,把你的心炸成碎片。這摧毀一切的力量就是思,就是骨頭和心臟。但是你看不見思,因為思已經融化在情感里的傾訴中。再比如:“我看見一座城/我想起一個人/我為了一個人/我放棄一座城/我擁有一個人/我占住一座城/山有棱/地有角/情無忌/愛無缺”。
這是施浩一首長詩中的一段。很結實,像逐漸凝聚的石頭,沉靜有勁,這就是思在運動。因為這思,一首長詩有了峰巔和靈魂,有了方向和重量:那就是愛之于人生重于也大于一座城,有了它山河有美,大地有意。愛成了信仰,而為了這種信仰,人可以放棄一切,包括生命和榮耀。
詩歌因思就有了追問生命探尋生命之謎的厚度和尖銳感。所以思一定要去思生命和生存才有生命力,詩歌一定要呈現思的根本詩才豐盈才具有了大模樣。像海格德爾說的:“思,就是使你自己沉浸于專一的思想,它將一朝飛升,有若孤星寧靜地在世界的天空閃耀。”
所以,不論多么情感奔馳,施浩都是一個及物的詩人,是一個有哲學意味的詩人。他不僅去思那些重大的人生問題,對他親歷的日常之繁事也沉思默想,力求從中找到像鐳一樣能輻射的思。比如:“親情起身走向大海。愛情如履薄冰”,還有“為夢而生,也是為愛而活著/為愛存在,所以我的存在”。這些都像散打,情感的疾馳中,突然一駐足,就像一柄劍挑開了事物的真相。這也說明施浩的寫作的狀態是凝神靜思。他是在體驗萬物,并在瞬間讓他的體驗生成詩。這是一種幸福,也是一種升華。雖然是瞬間,但體驗了生命的全部光芒。詩歌就是把這種可能是艱苦的等待和探尋,也可能是突然爆發的心滿意足的體驗凝固下來,成為一個永恒。而在《花事》中,思卻隱蔽在美的意境中,讓人慢慢感悟,而不讓人輕易捕捉到:“夜晚 種花的人不在/她的花 在庭院深處/躺在雪的懷中/輕輕溢放暗香/花的心情/同那盞油燈一起驛動/使雨水依偎/使傷口慢慢靠近焰火”。
多美的畫面啊!使我們情不自禁想地想親吻一下。碰觸的瞬間會有觸電和幸福的感覺。伴隨著感動,心緒萬千,似乎了然了天地以及人生很多秘密。讀這首詩,先是被它的美帶入,然后陶醉,再然后起伏的心得以慰藉。它啟示我們:生活中許多傷口都可以愈合,只是我們自己要保持好心態,保持對善美的熱愛,并不斷地希望靠近這朵焰火。這樣一深思,這首詩的暗示就有了積極的大意義。暗示就是深度的思。詩有暗示才是好詩,暗示的越多就越有深度,好的暗示是多重的,因為人的靈魂不是單一的質素,而是深沉和多樣化的運動。具體到這首詩,我們在假想中,嘴唇與花蕊觸碰的剎那,會感到了愛人或女兒的手指和心,這是一種愛的感覺。是埋藏在潛意識里一種被日常生活所遮蔽的感情剎那間曝光,一種不確定的游移的美也隨之在剎那定格并凝固。這是一種美和情感的高度體驗。瞬間的體驗消解了短暫、局部和有限,獲得了永恒的絕對的無限的美。這就是詩歌深度的美帶來的深刻的沉醉和力量。
因此,詩歌在瞬間把心靈從現實的重負中解放出來,讓它復歸自由輕靈和美。詩也在瞬間穿透了生活的無意義和晦暗,直抵真理的中心,審美的中心。所以馬拉美說:“詩……必須從人類的心靈中擷取種種狀態,種種具有純潔性的閃光,這種純潔性是這樣的完美,只要把心靈狀態、心靈的閃光很好地加以歌唱,使之放出光輝來,這一切其實就是人的珍寶。這里面有象征,有創造性……”象征的就是思,創造的就是詩。施浩的使命就是通過萬物去思人生之謎,然后通過詩這個中介把它呈現出來。
施浩一個靈性的寫作者,也是頓悟者。思在施浩的詩里,有時是炸彈,在人的心里爆破;有時像火花,讓人在黑暗里看見光明和美。但做到這一步,必須將思化為詩,再讓詩活靈活現地走進心靈。做到這一步,施浩依賴的是先天的靈犀和能一眼穿透事物的敏銳。這靈性平時休眠著,只有當情感被刺激動起來的時候,它才動起來并顯靈。比如他在《我管轄的這片海域》中寫道:“我一直企望居于自己的海里/管理這些魚群和海藻/我企望這片海域沒有鯊魚/沒有兇險的海生動物/甚至植物和水沒有對周邊造成任何危害//海里不存在設立行政區域/社區和單元都可以忽略/海里是通融的/魚群可以共享所有的空間/包括勞動和自由徜徉/包括生活領地和經營場所/所有的模式和思想/應用在這片海域/便變成簡單透明”。
詩人在悟道。一邊感一邊悟,詩的推進,靠的是情感的燃燒和驅動,主旨是讓生命敞開,讓秘密秘訣顯露。思的深入與坦白依靠的是智慧和靈性,而思又是隨智慧和靈性的開啟而天然地展開。思不是冥思苦想,而是隨性而顯像。再比如在這首《我的家鄉大片土地在消失》中:“穿過小河/跳躍在/農田和村子之間/在這些/群山環抱之中/我的家鄉/宛如一幅農耕文明的油畫/那時鄉情純樸/愛情簡單/那時相親一對男女/便相濡以沫”,還有《歌唱》中:“星已稀/月亮高射在夜空/我獨自坐在小雨里/我總是想起那個女孩/在花叢中走過/把春天裝扮的萬紫千紅”。
似乎消隱了,代之而來的是詩意的細節,溫馨的畫面。這是因為目光所及的景物觸動了他的情感,抒情成了首位,思則隱退到詩美的后面。而導引情感走向的是他的審美和價值觀,這還是要歸結到思想。于是這首詩就有了深度,有了讓人在美的感受中對我們生存的合理性進行思忖。這不僅是靈性使然,更是一種智慧。智慧就是更大的靈性,是機智、靈活的大集成。施浩全部的詩都依附著靈性這個精靈,這讓他的詩歌變得靈秀和剔透,像被水清洗過,而且是黎明的清水,或者是露水。而且還濕潤清凈,像綠蔭覆蓋的深井,恬然澄明,讓人讀著讀著就不由自主掉進去。這就是智慧,大智慧建構的大境界。
智慧和靈性讓施浩善于發現。但在慣常和雜蕪的生活里發現詩意,需要詩人心靈的純凈和思維的敏捷。因為純凈,直覺才能穿過雜草叢生,一下子把詩逮出來;因為敏捷,思維才能鋒利到在毫無詩意的地方上掘出詩。從而讓詩和美從庸常的生活中努力向上一躍,成為境界和仰望。
需要強調的是,不論是詩意還是靈性,平時都被功利的灰塵和世俗的泥巴覆蓋著封鎖著,要解放它們,詩人就要與世俗和功利斗爭,掀去這遮蔽在詩意和靈性上面的厚厚的灰塵和泥巴,讓原本就如同兒童眸子一樣清澈而純凈的詩性和靈性重新照耀世界。正如柏格森說的:“藝術的唯一目的就是除去那些實際也是功利性的象征符號,除去那些為社會約定俗成的一般概念,總之除去掩蓋真實的一切東西,使我們面對真實本身。”
作為詩人就是以詩歌的直覺洞穿罩在詩性和靈性之上的這些功利的物質的東西,把厚厚的帷幕下面自然真實純粹和理想主義,還有自由的活性的詩性的人性呈現出來。誠如德國哲學家諾瓦利斯說的“如果說哲學家只是把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詩人則解開一切束縛。他的字句不是一般的符號——而是聲音,是招呼各種美好事物集于自身周圍的咒語。像圣者的衣服保有奇異的力量一樣,某些字通過某種神圣的記憶而圣化,并幾乎獨自變成一首詩”。
施浩的詩歌確實像圣者的衣服一樣保有一種奇異的力量。這是因為在他的寫作中一直保持著一種神圣和莊嚴的表情和語氣,而且很主觀和強硬。這就是霸悍,霸氣與強悍讓詩氣血充盈,甚至生猛。這就是強大的生命力和創造力,它橫沖直撞,讓詩人對固有的語言秩序產生了主動去破壞的欲望和力量。于是,施浩經常不按自然生態的生長邏輯結構詩,而是根據自己的情感邏輯制造和創造詩。具體就是把不相干的意象捆綁在一起,情緒是鏈條,其他事物都是情感鏈條上的各種顯物質,這些交織在一起的物質既是獨立的,又是詩人情緒迸濺出來的碎片。比如:《平安夜:寫給阿彼爾的獻詩》,還有《音樂之旅》:“風中的金子/從花/糧食/和蜜蜂里/剖開天光/飲周身吶喊的陣痛/花蕊里飲干的酒……這些寫詩的孩子/走進/孤獨的/風吟馬嘶的泥灘/都在找家園/夢見家園/女人娓娓搖曲/女兒在銀圈里/哭呵/唱”。
意象是漂浮瑣碎的,也是跳躍的,他們扭結在一起,是被強制的,體現了詩人主觀性的強悍和霸道。但它們編織在一起,像深沉的琥珀,有著心靈的溫度和顏色,好看又產生了特殊的暗示。這些符號和意象互相依存,互相映照,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新世界。假如把其中的一些詞和意象換成別的,此詩就不能有如此的感染力。這就是詩歌的奇妙,也是語言的魔力和深不可測。
所以,施勒格爾曾說:“詩是共和國的語言。語言本身就是法律和目的。”這是說語言是詩歌的生產力。詩人們為了讓語言震驚,主張語言要有魔化作用,通過詩的語言陌生化,創造一個與平常截然不同的意義的世界。為了達到這個目的,詩人有意把語言曲扭、有意觸犯語言現存的律法,以血氣方剛和生猛的生命力對語言拆解又重塑,這就是創新,就是技術。我原來說過詩歌的每一次進步,都是技術的進步,都是寫作方法和技巧的創新和推進。寫作者之間較量的不是內容,而是手藝,就是面對同一題材,看誰更有絕活。而施浩的絕活首先就是語言的創新,就是詞語的搭配和嫁接上的出奇制勝。如施浩這幾句:“我建設一首偉大的詩歌/把語言撕開/甩碎/重新組合肉體/像我割開一個球體的血/生長大地上的屋宇和群峰/海洋或蘭島”。
這又是強悍和霸氣,氣度和氣勢:不論你愿意不愿意,一切按我的意愿重新排列。而且語言可以撕開甩碎,地球也可以豁開,讓它流出金子的血。這是一種氣魄,把想象推出想象的邊界。不僅是挑戰難度,更是對語言挑釁。原來秩序的天地被拆散,新的世界被組裝并聳起,這就是于天地之外別構一種靈奇。這就是創新,更是創造。
詩歌因此而變得陌生,像重新出爐的鐵。而“沉香凝聚時/我輕輕吟唱/水 覆蓋著水/泥土 吞噬著果實/無數秋天的情敵/用少女純凈的手絹/捂住所有病人的傷口”。整首詩是一個花壇,看似不同的意象堆積在一起,其實是視覺聽覺以及心里的感覺互換互置,以達到以實寫虛、以躍動襯托靜謐,以幻象映照心靈的效果,而且純粹干凈,美輪美奐。這也說明,他是一個修辭的高手,擅于把語言打磨得精致,并讓它綻放出光輝,看似比喻又超出了比喻的范疇。而到了:“一月的雪/一月的雨/一月的麥子在火焰的浪鋒上/奔跑//我的父親/從那間破茅屋里醒來/身上披著大地的衣物”。
碎片聚集成整潔的鏡面,像很多水洼匯成了溪水,霸悍的焊接沒了痕跡,成自然而然的流水。詩因而有了情節,有音也有像,而且還有通感。重新嫁接和變異的結果,陳舊的詞語被激活,生發出早春的氣息,不但清婉洗練,更讓詩有了現代性和先鋒色彩。
從這些詩中,我們能感受到施浩內心的真摯。雖然他有著充足的爆發力,在詞語的改造上也霸道不講理,但他的內心是溫柔的,更是憫愛的,這讓他的詩成了辛酸的溫暖,流著眼淚的微笑。所以他寫詩不是反抗,不是照耀,也不是療傷,而是為心靈尋找著落,為漂泊的靈魂找到安棲的家。
這也說明施浩是一個有著好心腸的詩人。好心腸是成為大詩人的重要素質,甚至是唯一的素質。我見過很多才高八斗的詩人,但他們終沒有成大器,就是缺少一副好心腸。好心腸就是俠骨柔腸,它讓你對萬物肝膽相照,對弱者拔刀相助。只有這種好心腸才能對詩歌拓寬和提升。這讓我想起《菜根譚》中的幾句:“君子與其練達,不若樸魯;與其曲謹,不若疏狂”。就是說,精明圓滑,不如樸實篤厚;謹小慎微精雕細刻,不如坦蕩大度。前者是自然,后者是自由;前者是天性,后者可修為。施浩通曉人情,但不狡猾;細心但不過度琢磨,而且融樸魯與疏狂為一體,這讓他既能豪爽為人,也能謹慎為詩。作品也就自然能大氣又溫軟,滄桑又善美,圓融又坦蕩。比如他寫被朋友欺騙和出賣的感覺和態度:“人生本來沒有邏輯/為什么要活得那么明白/像我一樣,被人騙錢了就當做了善事/被人遺棄,就當自己重生”。
這不僅是一般的大氣,而是徹底的放下,是對這個世界完全的接納和理解。一個與世界不再較勁的人,不僅是寬容,而是一切都傷不到我,這是有氧的詩與思。讀這些文字,能吐出胸中的濁氣,而且長長地呼,慢慢地吸,讓內心變得一片清爽而皎潔。這就是人品,就是人格。陳師曾說一個優秀的藝術家應該具備這樣的條件,即:人品、才情、學問、思想,顯然他把人品排在了第一位。蘇東坡在他的時代曾建議皇帝提拔官員讓他寫詩,因為詩歌是主觀的藝術,最能泄露人內心的隱秘和人品。施浩的詩歌也一樣暴露了他的人格,那就是真誠坦蕩,還有勇氣和大諒解。這些品質映照在他的詩里,就是前面提到的:真實自由,樸素簡單。而且還有敢為天下先的魄力和果斷,這讓他的寫作既現代又樸實,既慈悲又干脆并立即執行。當然,所有這些,其根源就是因為愛。愛點燃激情,激情讓詩人把自己變成一團火,讓詩人不顧一切去愛人類愛萬物愛藝術。而愛和激情又讓詩人產生不可遏止的創造力,讓詩人在那些冷漠的事與物上敲出詩意來,讓詩人在那些平凡而瑣碎的日常生活中發現美的蛛絲馬跡。這樣的詩,讀起來就親切,有人味。這樣的詩就是說人話,更是性情之記錄。這就對應上了袁枚所言的“詩者,人之性情也,性情之外無詩”。詩有性情,詩歌才如雨后的青韭,蓬蓬勃勃;用性情寫詩,才可見詩的活和情的真。而情感一旦真了,動了,說話寫詩就不再云山霧罩,花拳繡腿,表達就更自然直接,像泉水汩汩冒出,且熾熱感人。施浩就是一個性情之人,他的詩被他的性情濡染著,文字間流淌著真誠質樸,還有熱愛不忘本。這就是現在常說的初心,本心和真心,更是讓人熱血沸騰,又頷首敬慕的赤子之心。
施浩就是詩歌的赤子,這本詩集就是施浩獻給他愛的人和世界的赤子之心。
2019.8.21——8.26于東北之行途中
李犁,著名詩人、評論家,上世紀八十年開始寫作詩歌和評論。出版詩集《大風》《黑罌粟》《一座村莊的二十四首歌》,文學評論集《烹詩》《拒絕永恒》,詩人研究集《天堂無門 世界自殺詩人的心理分析》;有若干詩歌與評論作品獲全國和省政府獎。任中國詩歌萬里行組委會副秘書長、遼寧新詩學會副會長、《深圳詩刊》執行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