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生活》,霍俊明著,花山文藝出版社2020年1月版)
詩人散文(編選序言)
霍俊明
已經(jīng)記不得是在北京還是石家莊,也忘了談了幾次,反正郝建國和我第一次提起要策劃系列出版計劃“詩人散文”的時候我就沒有半點猶豫——這事值得做。而擅長寫作散文的商震對此更是沒有異議,在石家莊的一個旅館里,他一邊吸著煙一邊談?wù)撝庍x的細(xì)節(jié)。
“詩人散文”是一種處于隱蔽狀態(tài)的寫作,也是一直被忽視的寫作傳統(tǒng)。
約瑟夫·布羅茨基有一篇廣為人知的文章《詩人與散文》,我第一次讀到的時候印象最深的是如下這句話:“誰也不知道詩人轉(zhuǎn)寫散文給詩歌帶來了多大的損失;不過有一點卻是可以肯定的,也即散文因此大受裨益。”此文其他的就不多說了,很值得詩人們深入讀讀。
收入此次“詩人散文”第一季的本來是八個人,可惜朵漁的那一本因為一些原因最終未能出版,殊為遺憾,再次向朵漁兄表達歉意。期間,我也曾向一些詩人約稿,但因為一些主客觀原因,最終與大家見面的是翟永明、王家新、大解、商震、張執(zhí)浩、雷平陽和我。
在我看來,“詩人散文”是一個特殊而充滿了可能性的文體,并非等同于“詩人的散文”“詩人寫的散文”,或者說并不是“詩人”那里次于“詩歌”的二等屬性的文體——因為從常理看來一個詩人的第一要義自然是寫詩然后才是其他的。這樣,“散文”就成了等而下之的“詩歌”的下腳料和衍生品。
那么,真實的情況是這樣的嗎?
肯定不是。
與此同時,詩人寫作“散文”也不是為了展示具備寫作“跨文體”的能力。
我們還有必要把“詩人散文”和一般作家寫的散文區(qū)別開來。這樣說只是為了強調(diào)“詩人散文”的特殊性,而并非意味著這是沒有問題的特殊飛地。
在我們的文學(xué)胃口被不斷敗壞,沮喪的閱讀經(jīng)驗一再上演時,是否存在著散文的“新因子”?看看時下的散文吧——瑣碎的世故、溫情的自欺、文化的販賣、歷史的解說詞、道德化的仿品、思想的余唾、專斷的民粹、低級的勵志、作料過期的心靈雞湯……由此,我所指認(rèn)的“詩人散文”正是為了強化散文同樣應(yīng)該具備寫作難度和精神難度。
詩人的“散文”必須是和他的詩具有同等的重要性,更不是非此即彼的相互替代,二者都具有詩學(xué)的合法性和獨立品質(zhì)。至于詩人為什么要寫作“散文”,其最終動因在于他能夠在“散文”的表達中找到不屬于或不同于“詩歌”的東西。這一點,至關(guān)重要。這也正是我們今天著意強調(diào)“詩人散文”作為一種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散文”的特質(zhì)和必要性。
“詩人身份”和“散文寫作”二者之間是雙向往返和彼此借重的關(guān)系。這也是對“散文”慣有界限、分野的重新思考。“詩人散文”在內(nèi)質(zhì)和邊界上都更為自有也更為開放,自然也更能凸顯一個詩人精神肖像的多樣性。
應(yīng)該注意到很多的“詩人散文”具有“反散文”的特征,而“反散文”無疑是另一種“返回散文”的有效途徑。這正是“詩人散文”的活力和有效性所在,比如“不可被散文消解的詩性”、“一個詞在上下文中的特殊重力”,比如“專注的思考”,對“不言而喻的東西的省略”以及對“興奮心情下潛存的危險”的警惕和自省。
我們還看到一個趨勢,在一部分詩人那里,詩歌漸漸寫不動了,反而散文甚至小說寫得越來越起勁兒。那么,這說明了什么?說明他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詩人”了嗎?說明“散文”真的是一種“老年文體”嗎?對此,我更想聽聽大家的看法。
我期待著花山文藝出版社能夠?qū)ⅰ霸娙松⑽摹边@一出版計劃繼續(xù)實施下去,讓更多的“詩人散文”與讀者朋友們見面。
2019年秋于八里莊魯院
霍俊明
作者簡介:霍俊明,河北豐潤人,詩人、批評家。工作于中國作協(xié),中國作協(xié)詩歌委員會委員、首都師范大學(xué)中國詩歌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首屆客座研究員。著有《轉(zhuǎn)世的桃花——陳超評傳》《于堅論》《詩人生活》《有些事物替我們說話》等專著、史論、詩集、隨筆集等十余部。曾獲全國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優(yōu)秀成果獎、第十三屆河北文藝振興獎(文藝評論)、第十五屆北京市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優(yōu)秀成果獎一等獎、《詩刊》年度青年理論家獎、第二屆草堂詩歌獎·年度批評家獎、第六屆“我最喜愛的河北十佳圖書”、首屆金沙詩歌獎·2018年度詩歌批評獎、封面新聞“名人堂”年度十大好書、揚子江詩學(xué)獎、揚子江雙年獎、“后天”雙年獎批評獎、《山花》年度批評獎、《星星》年度批評家等。曾參加劍橋大學(xué)徐志摩國際詩歌節(jié)、黑山共和國拉特科維奇國際詩歌之夜、青海湖國際詩歌節(jié)、第八屆澳門文學(xué)節(jié)。
孤獨的人常被自己驚醒
——讀霍俊明散文集《詩人生活》
■龐余亮
我穿過厚雪積滿的麥田
一只野兔的草色身影
在我眼前一閃……
這是霍俊明的詩,也是“我”的詩。很多時候,我總是覺得別人的好詩都是“我”寫的。就像這本散文集《詩人生活》,相同的人在不同的地址寫著同一首詩。《詩人生活》中當(dāng)然不止一只兔子在躥行,最起碼有100只兔子在躥行,那是霍俊明在《詩人生活》中寫到的100個孤獨的詩人。
——那些孤獨的人,常常被自己驚醒(這是《詩人生活》中寫到的最年輕詩人嚴(yán)彬的詩),那個自己,是脫胎于肉身之外的自己,亦是幽閉在詞語柵欄中的自己。
好在驚醒之后的我面前還有一本從遠(yuǎn)方寄過來的《詩人生活》,這是我在疫情期間讀得時間最長的一本書,因為命運相似,因為氣息想通,所以就一點點讀,讀一段就隔著窗戶向外張望,窗外寂靜,道路空曠,無限的恐慌向我涌來,只有用閱讀抵御,讀《人形兔和野兔的相遇》中霍俊明,其實也是讀自己,同樣的師范專科畢業(yè),同樣的鄉(xiāng)村學(xué)校,同樣在寫詩,同樣執(zhí)著的瘦弱又敏感的書生。當(dāng)我讀到那個抱著自己檔案去河北師范大學(xué)報到那個早晨時,有一股難得見到的晨曦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穿透了人間的灰塵和悲涼的晨曦,也是命定的照亮詩人霍俊明額頭的晨曦。就在那樣的晨曦中,霍俊明見到了他的詩人和導(dǎo)師陳超。
如果說到執(zhí)著,其實可以說到很多這樣的人,《詩人初遇》中的詩人,《尚義街六號的黃房子》的于堅們,《雷平陽的十六個肉身或替身》中詩人雷平陽,均是被詩歌的閃電照亮過的人。只是我們是后世,我們的前身就是 “已走到了幻想的盡頭”的穆旦,他在遠(yuǎn)征軍的泥濘中,我們在破碎時光的塵埃里。同樣,那個冬日里呼吸困難的陳敬容是否預(yù)言了多年后同樣呼吸困難的疫情?時光交叉和重疊,也是靈魂的映襯和互補。
從這個意義上說,吳思敬老師所目睹過的朦朧派詩人命運以及死亡,和我們所目睹的詩人命運及其死亡,就是同一首詩的反復(fù)書寫。
也正因為這樣,被使命感抓住不放的霍俊明必須要探討“詩人之死”,也必須要研究詩人的星座。這是一張紙的兩個側(cè)面。星座照耀的神秘,死亡之后的拯救,可能是霍俊明一輩子也擺脫不了的主題了。他花了很多筆墨在寫,飛向太陽的伊卡洛斯,掉了翅膀的伊卡洛斯,在茍且中渴望遠(yuǎn)方的伊卡洛斯,是顧城,是昌耀,是赫拉巴爾,是太宰治,是海子,是陳超,每一次死亡都是雪崩,雪崩之后的生活是孤獨的,也是不真實的,但還必須生活下去,就像人形兔必須要和野兔相遇,成為兩條再不可能相見的射線……
大家都是孤獨的人啊,最孤獨的詩人是陳超,第二孤獨的人是詩人霍俊明,當(dāng)恩師陳超化作野兔奔向遠(yuǎn)方之后,人形兔的霍俊明總是夢見野兔,無言無淚,彼此慰藉,這師恩的光芒如北斗長照。
孤獨的人常被自己驚醒,驚醒的人又并肩眺望,謝謝霍俊明,他用一本《詩人生活》拯救了一個在疫情日子里嚴(yán)重失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