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曉菲在哈佛大學辦公室
田曉菲的筆名“宇文秋水”取自《莊子》,蘊“不見水端”之意。從懵懂幼童時,她就與文學結下了 不解之緣,5歲開始接觸詩詞。13歲那年,還是初中生的田曉菲已出版了多本詩集,被北京大學破格錄取。畢業后,她赴美留學,一氣兒讀到博士,35歲成為哈 佛大學的終身教授。今天看來,這段經歷幾乎無法復制,就像今天的中國無法復制上世紀80年代專屬于詩歌的“黃金時代”一樣,很多傳誦一時的篇章都已經被人 遺忘了。
古今中外,總有一些文學作品不會隨時間褪色,反而被歲月打磨得越發引人矚目, 比如《金瓶梅》。中國人對它懷著一種微妙的情緒,提到這3個字時,人們的表情就像面對一個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神態各異之下衍生出無數種解讀,其中一種是 屬于田曉菲的。11年前,她把自己對《金瓶梅》的觀感從頭至尾按照原著順序梳理下來,整整100個章回,結成一本《秋水堂論金瓶梅》。今年,這本研究著作 再版,田曉菲也向環球人物雜志記者講述了她眼中的《金瓶梅》。
不看書要眼睛干什么用呢
田 曉菲出生于哈爾濱,父母都從事文字工作。4歲時,父母到天津文聯工作,田曉菲也從黑土地來到了海河邊。1976年唐山大地震時,天津也處于地震帶,田曉菲 在地震棚里開始接觸文學。當別的母親抱怨自己的孩子太貪玩時,田曉菲的母親卻在抱怨女兒待在房間里的時間太長,一看書就是好幾個小時。有一次,母親勸告田 曉菲道:“看書太多會把眼睛看壞的。”田曉菲則回答道:“不看書要眼睛干什么用呢?”
16 歲時,適逢北大建校90周年前夕,田曉菲寫下了《十三歲的際遇》,當時她已是大學三年級的“老生”了,字里行間充滿著對北大的眷戀和對未來的憧憬:“是 的,我是一只不系之舟,曾經那樣安恬地依偎在未名湖的臂抱里,但我的心無時無刻不在向往大海的波濤。我沒有忘記我的誓言,我渴望發現新的大陸,渴望從海洋 深處為你、北大,擷取最燦爛的珍珠。”這篇文章后來被選入國內中學課本,也成為田曉菲少年時代的代表作之一。
1989年,田曉菲赴美留學,兩年后獲得內布拉斯加州立大學英國文學碩士,之后進入哈佛大學攻讀比較文學,1998年拿到博士學位,前往柯蓋德大學任教。田曉菲的學者之路就此開啟。
哈 佛大學不僅是培養田曉菲學術能力的搖籃,同樣也是她人生的福地——在這里,她認識了后來的丈夫宇文所安。宇文所安是著名的漢學家,1946年生于美國,本 名斯蒂芬·歐文,癡迷于中國古典文化,尤其對唐詩頗有研究。德國漢學家顧彬非常崇拜他,說自己與他一個在地下,一個在天上。而在田曉菲眼中,宇文所安卻是 “一個生活在地上的人,我喜歡他這一點”。
共同的學術愛好是兩人感情的基礎。“我們都 覺得自己找到了知音。我們都很喜歡詩,唯一不同的是,他喜歡唐朝,我喜歡南朝。”實際上,兩人的學術領域都很廣泛,田曉菲對宋、元、晚明的文學很感興趣, 包括現代文學;宇文所安除了一系列關于唐詩的著作,也出版過關于魏晉文學的書。
每當有新作出版,夫妻二人都會在文中把對方稱為知音,互致感謝。2003年,田曉菲的《秋水堂論金瓶梅》出版時,宇文所安為她寫了序言。文中,他寫道:“秋水的論《金瓶梅》,要我們讀者看到慈悲。”
田曉菲的作品《秋水堂論金瓶梅》
在人生的某個階段,突然發現這部小說
環球人物雜志:你研究《金瓶梅》的初衷是什么?
田曉菲:我 很早就讀過《金瓶梅》,開始并不喜歡這部書。但是,過了一些年,在人生的某個階段,突然發現這部小說——更準確地說,是這部小說的繡像本——真是了不起的 杰作!喜歡之余,就拿起筆,每天都就其中的一個章回寫下心得感想。當時沒想到要把這些感想出版,甚至連寫書的感覺都沒有,就好像金圣嘆、張竹坡寫回評一 樣。《金瓶梅》有100回,我也就寫了100天,這就是《秋水堂論金瓶梅》的雛形。
《金 瓶梅》里面說武松回家看哥哥,半路上無意中打死一頭猛虎;我呢,是給自己尋快樂,無意中寫了一本書。后來,我在哈佛東亞系開了一門課,《金瓶梅》討論,感 到有必要把自己對《金瓶梅》版本、作者以及現代學術界意識形態的想法,做一個系統而簡要的描述,于是寫了一篇論文,發表于《哈佛亞洲學刊》。可以說,這就 是我和《金瓶梅》的淵源。
環球人物雜志:《秋水堂論金瓶梅》是在2003年第一次出版,今年再版有哪些修改?
田曉菲:這一版是從2005年的修正版來的,沒有再做進一步修改。如果還改,恐怕就不是修改而是重寫了。
環球人物雜志:宇文所安先生說從你的解讀中看到了慈悲。你為什么提出從佛教超脫的角度讀《金瓶梅》呢?
田曉菲:我 提出這一點,是因為《金瓶梅》繡像本本身就在促使我們作出這一詮釋。但《金瓶梅》的詞話本就不同,詞話本偏重于道德說教,其文本內部不存在這種佛教視角的 詮釋可能。所以這兩個版本的差異是很大的。它們的側重點和主旨完全不一樣。從書中用詞上就能看出來。詞話本第一回的卷首詞用項羽、劉邦的英雄故事告誡世 人,情色二字會消磨英雄志氣,引來災禍。繡像本第一回的卷首詩,則采錄了唐朝一位女詩人程長文的樂府詩《銅雀臺》。它描繪了一幅今昔對比的興亡盛衰圖。之 后則寫道:“枕上綢繆,被中恩愛,是五殿下油鍋中生活。只有《金剛經》上說得好:如夢幻泡影,如電復如露。”建議讀者“削去六根清凈、參透空色世界”。
環球人物雜志:《沒有神的所在:私房閱讀金瓶梅》的作者侯文詠開篇寫道:當價值不再,一切只剩下欲望時,生命會變成什么?他認為小說中沒正面人物,全都是反面,作者蘭陵笑笑生無非借此故事,寫明朝晚期商業滋生的腐朽社會。你覺得是這樣嗎?
田曉菲:每 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觀看方式。我沒有讀過你說的那本書。我覺得《金瓶梅》的繡像本,其實就像現實人生一樣,沒有絕對反面或者正面的人物,而是充滿了多面的 人物。當然,它也充滿了神性的光輝:這光輝來自作者寫人性復雜之處時,那種穿透紙背的筆力,也來自他對每一個角色的愛惜。
環球人物雜志:《金瓶梅》中,你最喜歡哪個角色?
田曉菲:《金瓶梅》里面的人物,男男女女,我個個都愛——因為他們都是文字里面的人物,是生龍活虎的人物。我知道如果在現實世界里和他們遇見,打起交道來,我是一定要吃虧的。現在,他們被局限在書里,在我從小便熟悉的文字里,我可以愛得安心。
一部徹頭徹尾的“成人小說”
環球人物雜志:當代中國出現了《金瓶梅》研究熱,是不是因為《金瓶梅》與中國社會現實的對應?比如欲望與金錢支配下的道德喪失?
田曉菲:我 倒覺得多半是因為人們開始認識到《金瓶梅》是一部被低估了的杰作,包括上面提到的神性。比如,在小說第六十八回,西門慶為和王招宣府的林太太通奸,命小廝 玳安去尋一個媒人文嫂,玳安尋來尋去,找到了王家巷:“中間有座巡捕廳兒,對門亦是座破石橋兒,里面半截紅墻是大悲庵兒,往西小胡同上坡,挑著個豆腐牌 兒,門首只見一個媽媽曬馬糞。”你看,這是縣城里一個多么骯臟猥瑣的所在,玳安在這里做的,又是多么骯臟猥瑣的差使,巡捕廳象征著罪與罰,但是就在巡捕廳 旁邊,亦暗亦明地進行著不法的情欲勾當。可是,就在這樣一個地方,作者又寫出那半截紅墻后面的大悲庵——我對這一細節,實在是愛不釋手,因為作者的慈悲就 在這種地方體現出來。就連那曬馬糞的老媽媽,也自有其神奇的魅力。你想吧,為什么要寫到她?難道還真的是有一個老媽媽彼時彼刻在那里曬馬糞不成?這么想的 讀者,或者看到這里什么也不想的讀者,都錯過了這本書的真正價值。“食色,性也。”然而,馬糞之污穢中自有其清潔,騎著白馬的俊爽小廝玳安所干的營生里自 有其污穢。真是“細節里面有神明”。
環球人物雜志:同樣是古代的情愛小說,人們總說:“《紅樓夢》有情無欲,《金瓶梅》有情有欲,《肉蒲團》有欲無情。”你同意這種說法嗎?
田曉菲:有 人還說《金瓶梅》“沒有情,只有欲”呢。沒有精神,只有肉體。這是很大的誤解。《金瓶梅》中的人物,沒有一個有反省自己的自知自覺,這沒有錯;但是,小說 人物缺乏自省,不等于作者缺乏自省,不等于文本沒有傳達自省的信息。《金瓶梅》的肉體與靈魂,是佛教的。《金瓶梅》的作者像菩薩,他要求我們讀者也能夠成 為菩薩。
《金瓶梅》不但描寫欲心強烈的男子,也描寫欲心強烈的女人,而且,它對這樣的女人,也是很慈悲的。我請讀者不要被皮相所蒙蔽,以為作者安排潘金蓮被殺,李瓶兒病死,龐春梅淫亡,是用文字懲罰這些女子,我們要看到他筆下流露的深深的哀憐。
環球人物雜志:你曾在書中說,自己讀完《金瓶梅》最后一頁,掩卷而起時,竟覺得《金瓶梅》實在比《紅樓夢》好。好在哪里?
田曉菲:《金 瓶梅》看社會各階層的各色人等更全面、深刻,更嚴厲,也更慈悲。《紅樓夢》對趙姨娘、賈璉、賈芹這樣的人物沒有什么耐心與同情,再比如那些常惹得寶玉恨恨 的老婆子們。《紅樓夢》一書最為用心的地方,只是寶玉和他眼中的一班“頭一等”女孩。她們代表了作者完美主義的理想,也代表了理想不能實現的悲哀。
環球人物雜志:你怎么看《金瓶梅》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價值?相對于《紅樓夢》,《金瓶梅》為何會被低估?
田曉菲:《金 瓶梅》是世界文學傳統中的杰作。沒有《金瓶梅》,就不會有《紅樓夢》。《紅樓夢》學《金瓶梅》學到了家,《金瓶梅》卻是異軍突起,前無依傍。但是,《紅樓 夢》是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深刻批判,《金瓶梅》則致力于對人性的解剖與悲憫,此其一;《紅樓夢》單憑大觀園中少男少女的浪漫情懷就可以迎合一大部分喜歡在書 中進行幻想的讀者,《金瓶梅》則是一部徹頭徹尾的“成人小說”,在我們的社會,深通人情世故的中年人很多,可“成年人”相對來說不太多,此其二;很多研究 者評論者喜歡跟風,此其三。有此三者,相對于《紅樓夢》,《金瓶梅》難免要被低估。
環球人物雜志:有觀點認為《金瓶梅》在海外比《紅樓夢》的影響力大,是這樣嗎?
田曉菲:這種說法恐怕不準確。國外翻譯介紹中國作品很受中國本土傳統的影響,知道《紅樓夢》的可能還是要比知道《金瓶梅》的人多。
環球人物雜志:文化差異是否會影響西方讀者對《金瓶梅》中人物和情節的理解?
田曉菲:“西 方人”的概念有些空泛,就說美國讀者吧。很多美國學者,比如剛剛去世的哈佛漢學家韓南,比如近日完成《金瓶梅》詞話本之英譯本的芝加哥大學教授芮效衛,再 比如普林斯頓大學的蒲安迪、匹茲堡大學的柯麗德等,研究《金瓶梅》都卓有成效。但美國讀者就像中國讀者一樣多樣化,難以一概而論。我了解的都是學術界的情 況,不能代表普通大眾。我覺得文化差異未必體現在對文學作品的解讀上,而且,時代差異有時比文化差異更難跨越。現代人對古代的風俗習慣、思想見解感到隔 閡,這種隔閡遠遠大于當代美國讀者和當代中國讀者之間的差異和隔閡。
環球人物雜志:漢學家顧彬說過,誤讀也是一種理解。你怎么看待“誤讀”的問題?
田曉菲:有“誤讀”就說明有“正讀”。但誰有權規定何者為正?是學者專家嗎?學者的理解是來自專業知識和專業訓練的理解,但不能說那就是唯一的或者權威的“正解”。很多大眾讀者都比專業出身的學者更有見識。
環球人物雜志:那說到底,《金瓶梅》對于當代的外國讀者理解中國有什么意義?
田曉菲:會讓他們看到,中國古代有偉大的詩歌,也有偉大的小說。
《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和《金瓶梅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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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者一般將《金瓶梅》的版本分成兩個大的系統 :一個是詞話本,一個是繡像本。
繡像本又稱崇禎本,即明朝崇禎年間刻本。明清以來,書商會在通俗小說前附書中人物的圖像,以增加讀者的興趣,因用線條勾描,繪制精細,也稱“繡像”。《金瓶梅》繡像本中有 200 幅木刻插圖,全稱為《新鐫繡像批評金瓶梅》。
清朝初年,文人張竹坡據《新鐫繡像批評金瓶梅》進行評點。此后,繡像本一直流行,以至于《金瓶梅》詞話本在文壇蹤跡難尋。
1931 年左右,北京琉璃廠個體書商張修德在山西收購到一部《新刻金瓶梅詞話》,10 卷 100 回,全書保存基本完整,僅缺第五十二回第七、八兩頁。為明代萬歷年間刻本,早于繡像本,是已知最早的《金瓶梅》版本。自此,這個珍貴的版本始廣為流傳,為海內外學人所知。
詞 話本發現后,學術界比較一致的意見是認為詞話本是繡像本的母本,兩者之間是母子關系。其中鄭振鐸的看法最有代表性 :繡像本“確是經過一位不知名的杭州文人的大筆削過的”,《金瓶梅詞話》“才是原來的本來面目”。后來,隨著所見版本的增加和探討的深入,有些研究者提出 了不同的看法。至今無定論。
兩個版本在文本形態上有很大差異。比如詞話本的卷首有序、 開場詞,而繡像本則沒有。詞話本的回目有不少處字數不等、不對偶,民間語言色彩濃厚 ;而繡像本則回目整齊工巧,文學色彩更重。兩個版本第一回開場部分內容不同,第五十三、五十四回的內容也不同。詞話本第八十四回有一段吳月娘清風寨受襲 擾、被宋江搭救的描寫,繡像本中則沒有。兩種版本的用語也多有不同,比如詞話本中山東方言俗語較多,而繡像本則多加以刪改,等等。因此,有學者提出“兩部 《金瓶梅》,兩種文學”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