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歲月無聲,人生的多少感嘆和驚奇,都被雕刻在時光的波影之中,但我至今難以忘卻那次令人心跳的長江綠島之行。之所以讓我無法忘卻,長江浩瀚千里,中華多座美麗之城,都矗立于江水兩岸;但水中之城揚中市卻是被長江攬于懷抱的江心之城。滔滔江水從其兩邊飛流而過,似在保護著這個水中的驕子。記得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之初,我與文壇的前輩人雷加、馮亦代、黃宗英;以及文壇的同輩人趙大年、高樺、章仲鍔以及晚輩女作家陳染、徐坤等人,應邀登上這個江心綠島時,心緒頓時沸騰到了極致。黃宗英大姐說:“喲!活這么大,還不知道這個揚子江心有一座美麗的水城呢,她多像水中的一只綠舟,正在搏浪駛向大海呢!”
當我沉浸于興奮之際,第二件讓我驚異的事發生了。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會在這座水中之城,演繹了一次古代文人蘇東坡“冒死吃河豚”的故事——其故事的導演就是此書的作者范繼平。他落生在這座綠島上,時任揚中的文聯主席,至今我還記得他請我吃河豚時與我開的玩笑:“從老師,你知道我們這兒盛產一種美食嗎,它名字叫河豚!”我說:“知道,河豚雖然極其鮮美好吃,但其體內含有毒腺毒汁,因而留下蘇東坡“冒死吃河豚”之文苑的千古佳話。”他壓低聲音對我耳語道:“那就讓老師們在揚中開開葷,學一回蘇東坡咋樣?”此事我個人沒有什么猶豫——因為近二十年的“大墻”生活,已經讓我這個九死一生的人無所畏懼;但此次來揚中訪問的有年長的文藝前輩,而我又是帶隊來這兒出訪的團長;萬一出了點事兒怎么辦?經過慎重考慮并征求了前輩人的意見,年老的就免了這次河豚的美食——我和陳染、徐坤三人,坐到了繼平家的餐桌之上,演繹了一場勇吃河豚的文壇佳話。
這是十九年前的一九九五年,我與繼平初識的一段往事。記得,當時我曾問他,有什么作品問世沒有?他說他剛剛筆觸文苑,拿不出什么作品讓我們過目。讓我沒有料到的是,當二零一四年之炎夏,他得知我在杭州創作之家休養時,竟然從揚中開車到杭州看望我并帶來一些他的作品讓我過目,算是他對我當年的回答。讓我心靈深感不安的是,他從揚中開車到杭州就需三個小時,偏偏他來杭州那天,正逢杭州對外地車輛限行,因而他等了兩個多小時,直到入夜才得以進入杭州,待他到達我入住創作之家時,夜已深沉我正在解衣上床。待我和他握手的瞬間,不僅他的笑聲爽朗如初,眉宇之間依然是一副年輕人的模樣。他告訴我所以開車到杭州來看望我,目的有二:一、當年我曾關切地詢及他的創作,今天他送來他出版過的書以及即將出版的文稿,算作對我的一個回答;二、想接在這里休養的作家們,去看看江心美麗的揚中城,再學一次蘇東坡品嘗一回長江的河豚,以壯老作家們的身心。
我被他的真情感動了。告訴他去揚中觀景食河豚之事不能成行,因為來這兒休養的都是七、八十歲行動不便的老人;留下的書稿,我一定仔細閱讀。因此時已近午夜,想留他在創作之家過夜;但這個性情中人,說他在杭州有下榻之處,便匆匆與我告別而去。繼平的一片摯情,使我無法入睡——盡管白天我去錢塘江觀潮已然十分疲憊,但繼平的人世間真情讓我無法入眠,索性在燈下觀看起他的書稿,直到百鳥啼叫的黎明。
出于對鄉土的眷戀,他的作品多數是寫他的故鄉揚中的。從文字中不僅可以看到這個生于長江水鄉對江水和泥土的依戀,還可以撫摸到這座江中之城,進入改革年代之后的巨變。由于他也是揚中孕生的胎兒,因而他的文字本身就帶有長江的浩瀚之氣。如已經出版的散文集《小河的眷戀》、《寸草春暉》,以及小說集《危墻》、長篇小說《水上家園》、長篇報告文學《他深深地愛著這片土地》等作品,幾乎每部作品都與生他養他的這片美麗水土有關——地域文化對于人文的雕塑力量是無窮無盡的,中國每一個作家的作品,都帶有濃濃的鄉韻和鄉情——繼平的作品中,崇敬鄉土之弦音,再次論證了這一放之四海而皆準文學定律。
但他即將出版的這部《穿越故鄉》散文隨筆集,開始將文學視野轉向了世界,其中有行走澳洲、美洲留下的文墨。這也是一個文學工作者的必然——因為世界經緯之中蘊藏著與中國相異的人文因子。一個勇于探索的作家,理應不斷向地球的深處鉆探,以攀登文學的珠峰。行文至此,我不禁憶起我們初到揚中時,黃宗英大姐那幾句對揚中的感嘆贊美之詞——我想。繼平就是江中的那葉綠舟,正在奮力地駛向文學的大海。
序文忌長,就此住筆。祝愿繼平以筆為槳,勇往直前。
2014年11月9日寫于北京
從維熙,著名作家,中國作家出版社原社長兼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