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非人是憶貞志——兼憶藍色老虎現代詩歌沙龍
文/北塔
沉沙、家勛、小虎、富英等貞志的老兄弟們重情重義,在疫情期間,為駕鶴西去的貞志做這么一個像樣的紀念活動,非常讓我感動。所以,盡管離得相當遠,我還是堅持要來參加。沉沙很低調謙遜,不讓我表揚他,但這種哥們情義在很多階層圈子里是匱乏的甚至是被貶損的,所以我要公開高調提倡。
我上次來宋莊,是送別另一個詩歌兄弟,丁仕宏,在座的很多朋友也是仕宏的朋友。我年紀大了,已經到了“忍看朋輩成新鬼”的年代。送別仕宏時,我去他家里看了遺物,包括我跟他合出的詩集《雙鏵犁》。真可謂“物是人非”。今天呢,我本想過來尋訪貞志的遺物;但沉沙說,貞志離開宋莊已經幾年了,這里已經沒有規模性的遺物。所以我說是“物非人是”,貞志的遺物沒有在我們眼前,但他的形象、他的朋友以及大伙兒的情義都還在。他的品格和作品的魅力已經超越了生命力的局限。
老于在山東老家高中畢業就開始務工,但他跟許多民間詩人不同,他具有相當程度的學院氣息、趣味和傾向。他一生都在讀書學習,鐘情甚至有點崇拜知識;所以,他崇尚博爾赫斯——藍色老虎這個意象就是他從博爾赫斯那兒借來的。他與知識分子寫作群體比如西川等代表人物關系都很好(我跟西川就是在沙龍活動上結識的)。我和貞志都是1994年進京的,我想不起來是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初次見的面。我當時在北京理工大學教書,貞志大概認為我的詩歌姿態也屬于知識分子寫作范疇吧,所以樂于跟我交往。不過,在內心深處,在寫作本質上,我是解構知識主義的,是崇尚野性思維的。貞志跟我的文學生涯的路徑不同,但都在積極尋找另一個我甚至反我,他是來自民間而向往學院,我是身在學院而心在民間;最后歧途同歸,兩人都臻于文,野融合的性格和風格。這就是我倆交往產生的結果。
于是,藍色老虎現代詩歌沙龍。成立時,貞志就拉我入伙。我同意參加,主要是因為我欣賞他撰寫的這么一個定義:“藍色的老虎在現實世界中并不存在,但在這里,我們樂于用它來命名我們的沙龍:首先是博爾赫斯筆下來去悄然、不可捉摸的老虎令人著迷;其次,在藍色的神秘之外,我們希望老虎作為一個象征,象征任何一個時代中不為物欲所淫的高貴精神。”我的詩歌觀與他的高度吻合,這是我們開始交往的最堅固的基礎。藍色的老虎是現實中所不存在的,意味著詩歌可以超越現實甚至與現實無關,主要或純粹是精神的產物。我想象,它肯定長著翅膀,能飛,當然,也能跑。我后來對自己的詩歌寫作模式做了修正,讓詩歌之虎既在天上飛,也在地上跑。而老于的詩歌形象至死保持著“飛”的樣子。
我雖然不是藍色老虎現代詩歌沙龍的發起人之一,但是最早的參與者之一。我還記得,在成立儀式舉行之前,我們嚴肅認真地集體討論了沙龍的有關事宜。比如,關于名稱,“現代”二字是討論后特意加上的。所以,一定不能省掉“現代”,因為我們都追求詩歌的現代性、先鋒性和實驗性。
沙龍于1998年5月在北京大學西門的好月亮酒吧成立,發起人為于貞志、袁始人、沉沙,歐雪冰、周云鵬。今天袁始人也趕來了。他不僅有情而且有心,整理了一份有關資料,其中說:“三年來,詩歌沙龍多次在好月亮酒吧、零點酒吧、大宇書店、清華大學、飛天畫院等處舉辦詩歌活動,如北京之秋、繆斯的靈光、漢語之光、白銀時代、70后詩人、女詩人專場詩歌朗誦等。藍色老虎現代詩歌沙龍已成為近年來中國現代詩壇最為活躍的詩歌群體,是北京地區60、70年代出生的詩人互相交流的重要場所。”我認為,無論是從活動的主題設置還是從參與者的年齡段來看,貞志都是沙龍的靈魂人物。
沙龍事跡曾被中央電視臺、北京電視臺、《北京青年報》、《華夏時報》、《京華時報》、《北京晨報》、《三聯新聞周刊》、《北京晚報》等媒體多次報道,一度在京城詩歌界有廣泛影響。
2001年,沙龍與“詩人救護車”網站共同發起救助女詩人張楠的活動,引起了詩壇內外的關注。2001年底,張楠被確診尿毒癥,已經是晚期。貞志他們找到我。于是,救助張楠活動在我們中國現代文學館舉行,得到時任館長舒乙先生的大力支持,他親自參加并發表了熱情而溫暖的講話。我記得,藍野和世中人等都參加了。活動效果非常迅速而明顯,不久后,就傳來好消息,一個來自我老家江蘇的廣東企業家、詩人宋祖德捐款25萬元讓張楠去廣東做了換腎手術,從而挽救了她的生命。宋祖德后來成了名噪一時的“宋大嘴”,但當時與張楠素不相識;應該說,是我們開展的救助活動及其大力宣傳起到了作用。
沙龍內部每月有2次聚會,以討論和朗誦為主,每季度舉辦一次大型詩歌活動。我跟劉波、賀華、李云楓、殷龍龍,劉強本等忝列為沙龍的主力成員。老于是很包容的,劉波的寫作傾向于批判現實主義,那首先要著眼于現實;這跟老于的超驗主義詩歌思維大相徑庭。
可能是因為貞志曾在造紙廠和報刊社工作,他熱衷于編印民間詩刊。沙龍先后印制有《藍色老虎》、《觀念》和《亞洲銅》等,并出版《七詩人詩選》,集中展示主力成員的作品。《七詩人詩選》對于沙龍尤其對于我意義非凡。這是沙龍編輯出版的第一部詩集,也是我參與的第一本詩歌合集。此書文字工作由貞志主持的亞洲銅工作室負責,美編工作由姜尋設計工作室擔當。讓人無比痛心的是:貞志和姜尋作為這本詩集的兩大功臣都在今年英年早逝!詩集是2001年底即12月由中國文聯出版社推出的,元旦之后不久,我們在北京的一個飯館里搞了新書發布會,貞志請來了王家新等。這次參與出版鼓勵了我,次年,2002年,我就出版了我的處女詩集《正在銹蝕的時針》。
在我的朋友中,貞志是最純粹最富于理想主義氣息以及宗教虔誠信仰的之一。關于貞志的宗教信仰,我想在此補充一點。他所真正在乎的與其說是宗教,不如說是信仰,不如說是在信仰中汲取詩歌創作的營養和力量。所以,他表面上是單一或某一宗教的皈依者,實質上是元宗教的信徒。他早在1995年8月6日就在基督教北京海淀堂受洗歸主。但之后,有一次,他給了我一堆穆斯林蘇菲派的資料,其中有不少是關于蘇菲派詩歌的。他說他在研究,并勸我也鉆研。我覺得蘇菲派對老于是有相當影響的。比如,他行為上的苦修傾向——在宋莊隱修、拮據生活甚至不婚不育;而早在11世紀穆斯林中的苦行禁欲主義者被通稱為“蘇菲”。再如,他思想上的異端傾向——與主流意識形態保持距離甚至另辟蹊徑;而對于信奉原教旨主義者尤其是薩拉菲派來說,蘇菲派信徒是“異教徒”、“叛教者”。還如,他寫作上的神秘傾向——對出神的體驗和對星空的神往,而蘇非主義是伊斯蘭教的神秘主義流派,最初源自對《古蘭經》某些經文的神化解釋和穆罕默德的神秘體驗。
為了信仰和理想,貞志拋棄了很多現實的雜事雜物,犧牲了許多生活的享受和物質的利益,只做詩歌和藝術。沒有人比他更熱愛詩歌,他以無限的熱情,孜孜不倦地寫詩、編詩、談詩、讀詩。詩歌是他的宗教和神話。跟他所膜拜的海子一樣,他是繆斯的粉絲、詩歌的烈士。貞志為人樸實、仗義、忠厚、實誠,為詩高蹈、充盈、硬朗而玄幻。
正如貞志自己所說,這樣的詩如同“來去悄然、不可捉摸的老虎,令人著迷”,“象征任何一個時代中不為物欲所淫的高貴精神。”這樣的詩和這樣的精神,在當前的中國正在變得越來越稀罕,越是這樣,我們越要繼承或者說堅持貞志那樣的人生觀和詩歌觀,去奮勇反抗、刺穿、切割那些充斥在周圍的庸俗、松垮、無聊的陳詞濫調。請允許我改動魯迅的兩句詩來結束今天的演講:“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詩叢覓小刀。”
(責任編輯:笑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