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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有歌吟動地天

核心提示:小時候隨母親上山砍柴,常聽到平時低聲細氣的她竟會用拖腔長長的“公氣調”吟唱民歌。母親所唱的歌詞為即興創作,但有特定的調式


         小時候隨母親上山砍柴,常聽到平時低聲細氣的她竟會用拖腔長長的“公氣調”吟唱民歌。
        母親所唱的歌詞為即興創作,但有特定的調式丶變音丶典故丶用韻丶放“增苴”等規律。所以,雖是納西語,我卻似懂非懂,或者根本不懂其詳,只是覺得歌言志,母親的心很苦很苦,是在哀婉地“說盡心中無限事”。她是為了先后夭折的五個兒女?還是為了年方49就病逝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父親就一切不得而知了。但是,反正那曲調直抵心魂,非常非常哀婉丶凄切。怪不得留京工作后閱讀劉超先生在他搜集整理丶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納西族的歌》前言中稱納西族是一個悲劇的民族時,我才心有戚戚。
        由于都產生于舊時代,除了“公氣調”之外,“哦莫達調”也是悲聲連連,“哦忍仁調”更是如泣如訴,而且大都吟唱于喪葬等儀式。僅就這些曲調名就可以知其意:“骨氣”為“吟誦哀愁”;“哦莫達”為“鷹難飛”,且有一首歌謠為它作注:“鷹眼被線縫,鷹翅被繩綁,鷹胸被鈴掛,鷹腳被鏈鎖,所以鷹難飛”;至于“哦忍仁調”,其意是“慢慢來”,因為心事沉沉,由于哀痛如山丶不愿驚動亡者,茍活者的歌舞樂曲,當然只能慢慢來,豈可歡快而又輕松?及長,分別到原麗江縣上寶山丶維西縣拉哈村收集《呂依阿舟若》《唱艾勒》,發現也都是哀婉沉雄的民歌,更相信劉超先生所言之不謬了。
        解放后所產生的民歌則不然,不僅內容煥然一新,而且其曲調亦輕快明亮起來,“勞衛威”“阿麗麗”“冬拉麗”等是這方面的代表。只是,舊民歌的曲調仍在一些表達歌手低沉心緒時丶特別是在喪葬等儀式上賡續使用,讓我依然照見納西族古老的民歌心路。
        由于我從出生到離開故鄉一直在極左背景下成長,因而納西族民歌的影響除跟隨母親砍柴在空無人煙的深山聽她老人家吟哦一二之外,根本沒有可能接觸的可能。只有到了1982年第一次回鄉做民間文學考察,我才與它們續上弦。
        有一天,我從麗江古城步行回村,遇上已經七十多歲的同村和芝林老人與我同行。當他了解到我此行的目的后,講起很多納西族民歌的知識和趣事,并說我的三爺爺白文典就曾經是麗江壩子十分有名的歌手,只是早已于解放初期亡故,使后代納西人再也享受不到他優美的歌唱了。接著,他為我吟誦了一段三爺爺曾創作的《挽歌》,以證所言不虛:“昨晚得一夢,夢見大雪飛,今朝起來后,見非大雪飛,而是孝男女,披麻又戴孝,天地白茫茫。昨晚得一夢,夢見雨滂沱,今朝起來看,不是雨滂沱,而是孝男女,淚水流如注,四面盡海洋”。聽罷,我立 即被納西族民歌的魅力所征服。不久,我從趙凈修先生那里聽到一首情歌轉述:“昨夜夢見君,今朝不見君,若知不見君,何必夢見君”;和鐘華先生亦為我唱歌過一首江邊民歌《小小黃銅鏡》。其后,伴隨著在奉科丶寶山丶拉伯丶新尚等地的民歌經典收集不斷加深,并結合自己對李霖燦《金沙江情歌》丶劉超《納西族的歌》丶舊版《納西族文學史》的學習,我已經完全被納西族民歌及其天才歌手們所傾倒,越來越提振了我的民族文學自信力丶自尊心丶自豪感,切感我的民族也擁有偉大的“詩經”丶“樂府”,我的民族也有驚世駭俗的“天才詩人”。從而,我也就于其后的日子里先后在《玉龍山》丶《山茶》丶《邊疆文藝》及新版《納西族文學史》等書刊中用五言體丶自由體將它們零星翻譯丶整理丶發表出來,得到同仁的贊譽與驚嘆,豐富了我們偉大祖國的文學寶庫。只是,由于忙頭于學習丶研究丶組織管理,并多轉崗,始終沒能較完整地把自己先后收集到的有關作品結集在一起。更由于才疏學淺,對納西族民歌在量的積累上丶在自己的翻譯能力上嚴重不足,耽誤了系統的介紹與認識,以致遲滯至此次編輯《白庚勝文集》之際才艱維地實現了久懷的宿愿,使這些納西族民歌的殘鱗片甲得以一一問世。遺憾的是,“老兵不死,只是逐漸凋零”,待我近年不斷尋訪,才發現他們大都已經仙逝,納西族的傳統民間文學正山空雁落,一個新的時代悄然而至。
       在這里,除了這部作品中已經注明的所有本民族歌手之外,我要特別一提的是一位普米族兄弟熊得勝先生。他在我于永寧地區的考察受滯之際,曾穿上我的衣服丶帶上我的錄音機丶發揮他兼通漢丶納西丶納日丶藏丶普米語言的優勢,在沒有任何酬謝的前提下,為我記錄了大量的納日丶藏丶普米民歌,并幫助翻譯整理,使這部作品增添了來自獅子山下丶瀘沽湖邊的色香。而我們一別就是近四十年,無論我“眾里尋他千百度”,再也沒有得到過他的任何音信。我很感激他丶太想念他了。但愿有朝一日他曾幫助我形成的成果連同我的思念都能呈現在他的面前。

        2022年12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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