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22年很多個演出暫停的日子里,不少演職人員仍然在排練廳、劇場里孤獨地蹬踏,沒有全部打開的燈光下,看得到地面揚塵細小,時時撲起,像北京刮風的冬天微縮在這群人的腳下。在心情煩悶等待改變的時間里,每一日都是這樣的冬天,每個人都有過狼狽的笑話,但在改變真正來臨的時候,卻充滿著一種未知的氣息。
|
過去的一年像一根被拉開的皮筋,時間緩慢地被展開,當皮筋突然被恢復原狀,會有人被彈痛得猛然驚呼。但這種疼痛簡直不能被稱為疼痛,那一聲驚呼并沒有什么意義。劇目一定會越來越豐富、觀眾的選擇會越來越多,就像冬天結束后的大風,微塵、混亂、恐懼都會被壓低,在天地都光禿禿一片的混沌中,鐘聲繼續、燈光亮起。
從某方面來說,2022年的結束,也是劇場這幾年一種常態的終結,但劇場面對的并不是一鍵重啟。也有人說,正是這幾年外國劇目的缺席,使國內劇目過上了“風光”的日子,這話是有些過于極端了。這幾年的演出不斷遭受疫情暴擊,困境中仍見不斷有劇目誠意地與觀眾共度時光。前后兩種不同的外在光彩和內在光亮,于交錯中,到底見出不同。
經市場努力多年,不同戲劇形態有了更清晰的觀眾畫像。但在市場艱難的2022年,難免有制作方前仆后繼生起引流之心,然而結果往往并不如人意,兩兩錯愕、一別兩寬已是最好結果,很少有類型化、垂直化的觀眾愿意走入制作方所想象的“更開闊或更細分的劇場”,所期待的“觀眾增量”,自然也是鏡花水月。
除了制作方,創作者也不無迷茫。近年流行一個詞“討好型人格”,“如何克服討好型人格?”的回答得到幾十萬高贊,都以不同心態逐條對照特征,拍腿直道:“這不就是我嘛!”其中有痛下決心修正性格者,也有攬鏡自憐發嗲發癡者。戲劇作品也大有此趨勢。作品都是創作者人格的影子,如果年來“討好型人格”遍地,不可避免創作者中強硬到底、自我到底者日少,以作坊之力,畢工業化之功者日多,試圖彌合或者放棄差異,以令觀眾滿足為自己心意,善哉。
但戲劇說到底,總該出現一些在“美好濃情”之外,奇凸崛愣卻仍然美好、濃情更濃的事物。觀眾愿意花數倍于其他文化產品的價格走進劇場,最應該得到的是真實的人和人之間的連結。戲劇是人心的自覺,是人對世界的自然反應,臺上之心如清水見石,臺下亦在波漾之中,是劇場至美時刻。心心念念于觀眾想看什么的人,不如問問自己,你想和觀眾說什么?
過去一年,做戲者不易,看戲者也不易,以下聊的只是自己看的少部分而已。
北京大華城市表演藝術中心:咱們自己的劇院
以老派強硬的實驗姿態行走在主流世界中,用幻覺般的樂聲、光影、奇景把觀眾卷入其冷峻的思考之中,這就是易立明導演留給觀眾的印象。在他這一代導演中,他享受獨行,隨意漫步,毫無不安之感。
2022年,易立明擔任北京大華城市表演藝術中心院長、藝術總監后,卻一改往日冷峻之姿,態度如劇院墨綠大門一樣沉穩溫和,不厭其煩地向媒體闡述劇場和個人、街道、社區、城市的關系,渴盼自己能為觀眾提供友好鄰居一樣的關系,并為此而感到滿足。“咱們自己的劇院”一語,難得地尋回了藝術的溫度感,也令中心成為北京2022年最受關注的新劇場。
但回歸導演工作,易立明個性不改,他2022年最令人關注的當屬“醫學三部曲”,率先推出的《科諾克醫生》《我是哪一個》分別用法式喜劇、英式客廳劇的不同方式,內窺鏡術般地,將醫學題材演繹成對權力系統的觀察,甚至試圖提出人掙脫權力關系的可能性。
《世界旦夕之間》《兩京十五日》:小劇場導演穩步商業劇場
李建軍和趙淼都是小劇場成長起來的導演,在2022年沉穩步進商業大劇場。
舊電影搬上舞臺一度也是熱門之選,但多為情感懷舊的商業制作,倒沒想過李建軍也做此選擇,而且用即時投影、綠幕摳像和預錄影像等技術,去包裹上世紀70年代對于今天的幻想。這難免有過時之慮,并不討好。但李建軍用嵌套的形式,通過設計敘事使文本更具意義,把一部電影實實在在地變成了劇場作品。《世界旦夕之間》和李建軍之前的作品相比,相貌更穩重,但情緒是連貫的,仍在歌唱著普通人勞作的世界和勞作之下的隱秘暗影。
《兩京十五日》是開發IP一脈的余熱,也是2022年劇場里最具代表性的一部IP戲。版權方拆掉高志森的三面LED,掉頭180度,請來以肢體成名的趙淼導演,把方向重新拉回劇場。雖然原著黨不滿原作變得零散,但對于如此長篇幅,且要保全完整故事滿足非劇場觀眾的IP開發,趙淼以意象構建出一個完整的敘事框架,是目前可以看到的最佳選擇。
黃盈《我這半輩子》易烊千璽入職風波
黃盈直到2022年才排出了《我這半輩子》,講述老舍的故事,卻處處見出黃盈自己。很多臺詞如果是黃盈本人來說,也毫不違和。在劇的結尾,黃盈虛構了一場常順(老舍)與父親在鬼門關相見的戲。父親沒有撫養過常順,卻通過鬼門關前的一句話成為了常順生命中最重要的角色:“下一次我見到你的時候,希望你不要這樣面有愧色。”這種典型的父親形象,出現在老舍背后,其實是黃盈想要通過《我這半輩子》傳遞的一份觀念:“我覺得人人都有一個終點,你永遠無法預料自己是怎么結束的,但是我們能做的,就是當終點到來的時候,我們能做到‘不會面有愧色’地走過去。”
《我這半輩子》講述了老舍前半生的故事。據說,老舍后半生的一部名著本來有望于2023年排演,主演是傳出入職風波的易烊千璽。明星入職國家表演藝術團體,多年來常引起爭論。從贊嘆明星熱愛舞臺到抨擊明星占用體制資源,也是2022年發生的轉變之一。其實觀眾并不低估明星對舞臺的尊重,背后更多的還是年輕人對于個人機會減少的焦慮,對于藝術在艱難生活中必需性的懷疑。
韓語版《駱駝祥子》接受度高各國文化中心放映迭出大招
不少觀眾看戲(我經常也是),總忍不住要問“好人壞人”,希望能錨定眼前的世界。但看老舍作品往往難以如此,因為老舍筆下的故事,尤其是《駱駝祥子》,和我們貼骨貼肉,我們很少會問自己——我是好人還是壞人?韓國導演高宜雄的《駱駝祥子》卻能滿足觀眾“明辨好壞”的需求。正如劇中特有的夸張的臺詞方式和表演動作,韓版《駱駝祥子》并不把觀眾在絕望和希望中來回撥弄,而是用一種極為日常感的方式引出滿場笑淚。
韓版《駱駝祥子》是通過高清放映的方式和觀眾見面的。在外國劇目缺席的最后一年,各國文化中心的放映在線上線下持續發力,俄羅斯文化中心線上免費限時觀看圣彼得堡戲劇季后,又推出契訶夫之夜活動,“卷”得要命。英國國家劇院的《初步舉證》趁著新鮮熱辣就“來了”北京。法國文化中心紀念莫里哀誕辰400年活動的放映,讓北京觀眾領略了那種傳統得幾乎乏味、但實際非常扎實的法國喜劇,彰顯了劇作本身的魅力。
鼓樓西的獨角戲中間劇場的科技藝術節
2022年,獨角戲重新引發關注。鼓樓西劇場先是推出三部“獨角show”,然后策劃“獨角戲戲劇節”。在炎熱夏天,《一只猿的報告》《象棋的故事》《吉他男》帶來了一股靜氣,足令人清涼。處于那個時刻的幾個戲劇人與其說是占據了一個轉折時空上的立足點,倒不如說他們在一個剛剛成型即將消失的世界里,哪怕片刻,也要站立。
演出行業在經歷了三年的直播、線上等方式之后,科技藝術節在2022年理所當然地得到了更多關注。但中間劇場的科技藝術節在科技+藝術的主題下,一直把對自我身份的探討作為重點,每部戲既有科技運用于劇場的試驗,也有劇場人在當下社會自我發展軌跡的投射,喚醒的是科技設備中,人的自我意識。這種科技烈然有聲向溫柔無聲的過渡,悄然印入了大時代更替的痕跡中,再一次具有了一種符號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