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耿建華是卓有成就的詩評家和新詩人,最近才驚喜地發現:他寫的舊體詩詞也是如此不同凡響。這些詩詞多是他退休后隨意揮灑的。退休后,他有暇從容地游覽山水,探親訪友了,寫山水,寫友情,也就構成了他的詩詞的兩類主要題材,有時候這兩類題材在具體作品中又合為一體。這些作品無不展示著他退休后的情懷,飽經滄桑后洞明澄澈的情懷。
先看他剛到退休年齡所寫的《六十初度》:“不覺白駒隙過快,已驚花甲二毛延。教書尚未臻高境,秉筆曾經動碧川。意氣書生安在也?吳鉤俠士本無焉。只尋老友飲清酒,無夢江湖蕩漏船。”既有遺憾,又有自我肯定。我曾根據自己的體會,設想把第四句改為“秉筆何曾動碧川”,強調退休后的遺憾和自責。后來感到還是原作好,因為不僅符合作者實情,而且這樣的自我肯定更顯出了那些遺憾和自責的真誠。
不過,末句中的“無夢”(不再有羅曼蒂克追求)只是對老年心境的概乎言之,其實,有時候綺思美夢(婉約的,豪放的)還是會泛上心頭的,不論他寫山水或寫友情的詩詞中都有所流露。在山水詩中,面對黃河,他既有“嘆英雄豪士,都付與漩渦”的感喟,又有“舒坦蕩,望帆歸處,云淡風和”的祈望,豈是無夢者的情思?(《八聲甘州·黃河》)蕩舟微山湖時,竟覺得“船過風來梳葦,搖翠,滿眼綠杯橫”,進而想到“我來斟酒飲湖傾,醉里斬長鯨”,豈是無夢者的心態?(《荷葉杯·微山湖醉吟》)就說那首《沁園春·泉城》吧,作者在盛贊了泉城的自然風光和人文景觀之后,又推出這樣的結句:“登樓望,喜新松滿目,郁郁蔥蔥。"這種厚古更喜今的樂觀主義信念,不也是不以為夢的“夢”嗎?
再看寫友情的詩詞。“滔滔海上一漁翁,踏遍荒山任稱雄。綣綣二毛如矩火,晶晶雙目蘊清聰。樓高可待八方客,氣壯能平萬丈嵩。朗笑一聲天地動,擎杯滿座共春風。”(《贈友人》)這是何等氣壯山河、撼天動地的老英雄形象?“……踏浪如樓,風來雨去,念念思家國。河山怎畫,夢中煙樹歷歷。……”(《念奴嬌·懷友》)這又是何等心系祖國、不忘裝點河山的留學生形象?詩中人和作者不是都籠罩著理想主義的光環嗎?就說他筆下的紅顏知己吧,那可不是一味花前月下、吟風弄月的依人小鳥呀。“思卿苦,萍蹤難覓,荷尖才露新數。……攜手江湖筆劍櫓。舟來,隨流飄蕩云浦。”(《隔浦蓮近拍·游湖》)“難覓佳人,亦無弦管,怎對彎彎月。……笑傲江湖,醉攜愛侶,大野馳狂鬣。誰能從我,一心同補天裂。”(《念奴嬌·抒懷》)原來,詩人所追求和懷念的是亦劍亦筆,既能同吟花前月下,又能“一心同補天裂”的異性伴侶呀。這不是比當年蔣光赤的“革命加愛情”的歌吟還要羅曼蒂克,更富有夢幻色彩嗎?
不過,年過花甲的詩人畢竟已不像年輕時代那樣為了尋夢、追夢而熱血沸騰,或由于夢想受挫而痛心疾首了;作為過來人,他知道夢就是夢,夢往往截然不同于現實。他已無數次嘗過美夢被現實粉碎的痛苦,已經可以心平氣和地面對這種痛苦,甚至可以細細品味從追夢到失夢的整個過程的酸甜苦辣全部滋味了。你看,“朗笑一聲天地動”勾起的本來是豪邁雄壯、叱咤風云的審美期待,而接著出現的竟是“擎杯滿座共春風”的宴飲場面。把兩個反差很大的意象疊加在一起,當中省略了多少人生升沉起伏的場景,卻又顯得那樣若無其事,毫不勉強。這大概只有飽經滄桑的作者才能做到吧。對于友情,耿建華是非常注重的。他不僅有許多心靈相通的古今高朋,還可以在大自然的懷抱中,充分領略那種與山川草木、輕云朗月為友、親切交流的愉悅(見《醉翁操·游山樂》等);另一方面,他又可以沉醉于在無涯宇宙中無朋無友、孑然一身的孤獨感(見《小重山》等)。這真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爐火純青境界呀!作者品嘗過各種情感創傷,尤其是“有情人不能成為眷屬”這種刻骨銘心的憾恨他曾多次寫到,寫得最細致的是《花心動·傷別》:“春水清清,堤柳綠,山野天高云淡。攜侶重游,華鵲橫空,執手共尋花艷。輕舟未解離情纜,心意亂,別情凄慘。腮邊淚,盈盈欲滴,皺眉難斂?//一去經年念念。夢海也無船,浪高礁險。耳畔君音,字字可心,細細逐一翻檢。落花流水水流東,夜來更覺星光黯。緊握手,此刻千金難撼。”本來是為“攜侶重游”而作,卻寫成了名副其實的“傷別”,一則“傷”已經嘗受過的離別經年的思念之苦,二則“傷”短暫聚首后又要離別的難舍之苦。作者之傷和對方之傷交織在一起,痛徹肺腑,很有感染力。讀了這首詞,你就能比較切實地體會到李商隱的詩句“相見時難別亦難”的滋味了。但和李商隱不同的是,作者沒有一味沉溺在“傷別”的情緒中,卻結束于對短暫聚首的珍惜:“緊握手,此刻千金難撼。”抓住現在,當前的剎那即永恒,——這是禪宗的提示,是只有飽經人間甘苦的老者才能夠掌握的情感方式。我覺得,在這一點上,年長的耿建華比年輕的李商隱高明。
耿建華的詩詞,不僅感情深摯幽微,而且總是情景交融。他筆下的景不是外在的景,而是作者對景物的感受。他抒寫的情也不是空泛的情,而是在具體場景下展開的情。如《沁園春·泉城》,用一個“眺”字籠蓋泉城的自然景觀,又用一個“憶”字籠蓋泉城的人文景觀,還用了“海右名亭”作為從自然景觀過渡到人文景觀的橋梁,使層次進展不露痕跡。結語“登樓望,喜新松滿目,郁郁蔥蔥”,又回到自然景觀,同時暗喻對新時代人文景觀的展望。全篇情緒的進展脈絡分明又從容自然,意象的組合既有層次又相互照應,合成了一個詩意盎然的有機整體。在語言上,他較好地做到了典雅和曉暢的平衡,也較好地做到了形象和暗示的統一(虛實相生),因而具有雅俗共賞的魅力。祝愿他更加開闊題材范圍,把更多華章獻給讀者。
(呂家鄉,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1952年畢業于山東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