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克斯:“文學的孤獨”
1966年8月,加西亞·馬爾克斯在《觀察家報》發表了一篇名為《寫作者的不幸》的專欄文章:“寫書是個自殺性的職業。比較起實際的利益,沒有其他職業需要如此多的時間、如此多的經歷、如此多的心血。所以在這樣的自我評價之后,基本都要問,我們作家到底為何寫作?而答案無疑既傷感又真誠:一個作家之所以成為作家,就如同他之所以成為猶太人或黑人一樣,成功當然有所鼓勵,受到讀者的青睞是很有激勵的,然而,這些只是附加價值,因為,一個好的作家無論如何都會寫,即使他的鞋子需要修補,即使他的書賣不出。”
此時的馬爾克斯已經發表了五本小說,小圈子揚名立萬,但是他還是生活困窘,筋疲力盡,欠了一屁股的債不說,手頭剛完成了一本一千三百多頁的書稿,但出版前景晦暗不明。他把手稿寄給出版商,手頭的錢實在不夠郵費,只能先寄一半過去。迫于生活壓力,他重新為媒體撰寫專欄,貼補家用。有朋友問他手頭的書完成得怎么樣了。馬爾克斯回答說:“我手上所有的,要不是一本小說,要不就是一公斤的廢紙,我還不確定是哪一個。”小說并沒有明確的未來,而生活只能繼續,即使要像畜生一樣的工作,即使每天筋疲力盡,都只能扛著走下去。這就是《百年孤獨》出版前,馬爾克斯的真實境況。現如今我們當然可以說,馬爾克斯寫出了一本即能傳世,又可暢銷的經典之作。但是在那個時候,誰知道呢,他本來就要決定放棄寫作生涯了。
《百年孤獨》:第一本世界性的小說
現如今再去分析《百年孤獨》(南海出版公司2011年6月版)對我們的影響已無多大意義,這本小說可以稱之為對中國當代作家影響最大的一本書。但是中國作家從馬爾克斯身上學到最好的,是一個名詞“魔幻現實主義”和一個小說的開頭“多年以后……”。這本小說訴說的不僅僅是一個家族的傳奇,這個馬貢多的小鎮成為了拉丁美洲的代名詞。我在閱讀過程當中覺得《百年孤獨》無比浩瀚,那是因為這本小說就是精煉濃縮的拉丁美洲的文化與歷史。馬爾克斯把他所知的拉美文學中的重要元素,博爾赫斯、魯爾福、卡本迪爾等等,再結合了《圣經》、《拉伯雷》、歐洲騎士故事、福克納、伍爾夫、海明威等,融合了進小說中的那個偉大的煉金術師發明家角色了。這本小說集合了所有文學作品之大成,層層疊疊,蘊含豐富,迷霧重重。那個經典的開頭與結束宛如神諭一般,令人著迷。當然,馬爾克斯最大的成就,就是用魔幻的手法呈現出了民間的智慧,書中呈現出的大量的哥倫比亞的普羅生活文化,卻沒有淪為鄉野奇譚,這正是作家手法的成功之處。還有一點需要我們注意,小說中絕大部分的內容來自馬爾克斯個人的生活經驗。只要稍微了解他一生波折的人,幾乎都可以在每一頁找到他自身的人生寫照,作者本人也聲稱書中每一樁事件的每一個細節都來自于他的個人經驗:“我只是個卑微的見證者。”
之所以從《百年孤獨》開始介紹馬爾克斯的作品,自然不用多說,這本書是他人生的分水嶺,也是拉美文學的分水嶺,這是拉美文學中唯一一部堪稱世界性的小說,世界上沒有一本小說像《百年孤獨》一樣知名和流傳下去,這本小說成為了一個世界性的文化事件。在此之后,接連的榮譽和應接不暇的應酬已經讓馬爾克斯感覺到了榮耀加身的筋疲力盡。
《族長的沒落》:孤獨的獨裁者
所以我們直到1973年才得知他寫完了《族長的沒落》(南海出版公司2014年5月版)。這本小說描述了一名沒有受過教育的拉丁美洲士兵,他來自一個沒有命名、拼湊而成的國家。他雖然沒有什么經驗,卻仍然取得了政權,圖謀以獨裁統治他的熱帶國家兩個世紀。很清楚,《組長的沒落》描繪了一位執迷孤獨的獨裁者,這位獨裁者由一位孤獨的作家執迷地寫下的。這本小說招致了許多評論家的批評,他們感到憤怒的是作者居然以溫和、同情的角度描繪這個可怕的角色。1975年,小說布,評論家毫無例外地只是膚淺地誤讀了他的書。他堅持這只是某種自傳:“幾乎是個人的告解,一本完全自傳體的書,幾乎可說是一本回憶錄。當然寫出來的是一本需要加以詮釋的回憶錄。如果讀者看到的不是獨裁者,而是一位對自己的名聲非常不安的作家,那么有了這個線索之后,你可以讀到此書真正的含義。”
不過《族長的沒落》終于肯定了馬爾克斯專業作家的身份,證明了他在《百年孤獨》之后,仍然可以寫出一本成功的小說。尤其是在經歷了評論家的惡評之后,他堅持獨裁者就是他自己,他寫這本書,某種意義上就是為了在《百年孤獨》成功之后,證明自己仍然是一個作家。現如今,他雖然是世界知名作家,但是從《惡時辰》發表后將近二十多年里,他其實只出版了《百年孤獨》和《族長的沒落》,如果他想證明自己是一個偉大的作家,就只能寫出更多的作品。
《一件事先張揚的兇殺案》:最成功的小說之一
1980年,在一次訪問古巴的行程中,馬爾克斯宣布自己在沒人知道的情況下,完成了一部名為《一件事先張揚的兇殺案》(南海出版公司2013年6月版)小說。他表示,這本小說不算是合格的小說,也不算是報道文體。是類似于非虛構寫作的新聞寫作手法。他不斷地重復一個最喜歡的意象:寫故事就像是攪拌水泥,而寫小說正如砌墻。換種說法就是:“小說就像婚姻,可以每天修正;講故事就像外遇,即使行不通也沒辦法修正。”
小說的本經來自三十年前他的好友在蘇克雷遭到謀殺。在這本具有后現代主義風格的《一件事先張揚的兇殺案》中,有著鮮明的自傳體元素。小說中的敘事者就是馬爾克斯本人,他的妻子、母親、兄弟都采用了真實的姓名出現,連個性和說話的語氣也都如出一轍。書中的細節也與他的家人和生活有著極大的相關性,但不是全部真實。馬爾克斯利用這些細節玩弄讀者和現實,他自我嘲諷,也嘲諷懸疑的概念,在小說第一行就告訴讀者,角色已死亡。所以書名中的“事先張揚”指的不只是故事本身,而是他選擇敘述這個故事的方式。整個故事的諷刺與矛盾都很有技巧地隱藏在復雜的作品中,由這位經驗老到的作者從容不迫地引領讀者走過整個故事。這本小說后來被馬爾克斯稱為“我最杰出的作品”,據說印了兩百萬本,是不是馬爾克斯最杰出的作品不說,至少是他最為成功的小說之一,無論是普羅大眾,就連苛刻的評論家也難以忘懷。
《霍亂時期的愛情》:馬爾克斯的“古典愛情”
在馬爾克斯獲獎的1982年,文學界流傳著關于諾貝爾文學獎的兩件傳聞:一是這個獎通常頒給江郎才盡的作家;第二,就算獲獎者是年輕作家,他們也因為這個獎的巨大榮耀所占據的時間、精力與虛榮,再也寫不出好的作品。馬爾克斯四十歲的時候寫出了《百年孤獨》,五十五歲獲獎,算是最年輕有為的一批獲獎者之一,至于他名流般的生活方式,其實早在獲獎之前已經開始了。
也許我們應該感到幸運的是,在他獲獎之前,他的新小說《霍亂時期的愛情》(南海出版公司2012年9月版)已經寫好了前幾章,雖然因為獲獎帶來的一系列社交活動讓他的寫作陷入了停滯,但一年后,他進行了一次自我尋根和救贖意義上的返鄉之旅,并重新改寫了《霍亂時期的愛情》的篇章結構。
關于《霍亂時期的愛情》,馬爾克斯在接受媒體的采訪時,只用了一句話進行了概括:“一對男女瘋狂陷入熱戀,卻因為二十歲太年輕而不能結婚;等他們經歷了人生的風雨滄桑,卻因為八十歲太老而不能結婚。”這是一本愛情小說,這才是讓期待已久的讀者最不能接受的一點,馬爾克斯寫了一本庸俗的三角戀愛故事,如果這樣的描述準確的話。但是,馬爾克斯卻選擇把小說的時代背景擱置在十九世紀,他看似寫了一本古典愛情小說,像福樓拜、巴爾扎克等人一樣,這本小說受到了法國十九世紀小說傳統的影響,故事從一場葬禮開始,幸福地以船上的“一生一世”的愛情誓言結束。1985年年底,小說出版了。這本書讓讀者和評論家們都感到了震驚,因為它代表了一個完全不同的馬爾克斯,似乎更接近那種傳統意義上十九世紀的小說家,不再寫權力,而是寫愛情以及愛情的力量。
《迷宮中的將軍》:權力的孤獨
馬爾克斯幾乎在完成《霍亂時期的愛情》之后就開始了寫作一本關于拉丁美洲的著名解放者玻利瓦爾的小說。在這本命名為《迷宮中的將軍》的小說中,“將軍”無疑代表了權力,而“迷宮”的概念,又暗示了就算是掌權者也無法控制命運和定數。小說從玻利瓦爾了解到自己在哥倫比亞沒有未來開始,結束于這位體弱、幻想破滅的偉大解放者前往被放逐的路途之上。偉大領袖的孤獨,仍然延續了馬爾克斯一貫的主題。
這個主題在馬爾克斯早期的作品,《惡時辰》、(南海出版公司2013年3月版)《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南海出版公司2013年5月版)、《格蘭德大媽的葬禮》同樣早有表露。我們甚至可以說,他所有小說的母題,就是權力和權力的孤獨。馬爾克斯的小說有時候被認為是站在掌權者的一邊,有時候被認為站在無權者的一邊,但他寫作主要的目的并不是為了激發對于暴君的仇恨,他小說的偉大之處就在于,他的作品并不像拉美文學主流敘事中數以百計的政治小說那樣,一味地控訴和揭露。他作品中不斷出現的主題就是對歷史的諷刺,尤其是權力轉變為無能,生變成死,榮耀變成孤獨。歸根結底而言,也許就是寫作的孤獨,像他早年的自畫像中所言,“我因羞怯而成為作家。我真正的職業是魔術師,但我變魔術的機會會很緊張,只好逃入文學的孤獨之中”。